警察难做

第25章


他来了兴致,Ⅴ9⒉叫来笔墨,给镶金边的喇嘛塞了支笔,镶金边的喇嘛有一手好字,他念,让镶金边的喇嘛写:颠沛本是菩萨意
随缘只道菩萨凉
菩提树下敦伦悔
莲花池畔洗尘伤
万卷经书皆蒙垢
半阕离骚薄凄凉
且诵西厢新月下
桂花落处满庭芳
镶金边的喇嘛认真读了,拿起笔来,把“新月”二字改为“牙床”,哈哈大笑。陈麦也大笑,“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被你这么一解,朱敦儒写的原来是黄诗啊!”陈麦掏出打火机,将之燃成灰烬。镶金边的喇嘛坐地合十,对着那摊灰烬念了一串。陈麦突然有些触动,便悄悄退出去。出得庙门来,阳光正好,花鸟盈盈,风穿透他的胸膛。一个穿裙子的女孩骑着电动车驰过,花裙飞舞,像那时的老梅。
市局街口的尼采扮了个难辨的造型,弄得稀奇古怪,像个大蚂蚱头。小白说这个怪物叫奥特曼,在日本动画片里专打怪兽。开车经过他的时候,陈麦用手做成枪的样子,砰地开了一枪,嘴巴还配了音。乞丐很有娱乐精神,竟仰面而倒,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不动了。陈麦哈哈大笑,谁说这家伙傻呢?在他眼里,满世界的人或许都是怪兽,尤其是我们这些穿警服的家伙。
他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一个世俗眼中的精神病,一个不能用语言表达的行为主义者,会不会有凡人没有的智慧?会不会有凡人苦恼的爱情?真正的哲学家尼采最后疯了,而这个尼采现在就已经疯了,既然殊途同归,何来南辕北辙?他边开车边胡思乱想。奥特曼又站了起来,跳着奇怪的舞蹈,像是要飞起来,一群孩子围向他,像一群小鸡追着一只笨拙的鸭子。
上个月,在香港做律师的老五来阳关办案,陈麦和他说起他的爱情。老五理解地笑着,像早就等着这一天一样。老五摸着脑门上一块尖锐湿疣,说你别总想这事了,你认为那就是爱情吗?庄稼烂了能酿出酒,人的记忆久了却能酿成爱情,如此而已,别想那么多了。你读的书也不少了,搞的女人也不少了,怎么情商越来越低呢?
小约翰让人送来一堆营养品,还有一包钱。陈麦知是老六这个大嘴巴嚷嚷的,痛快地收了。回单位路上,他给小约翰打了电话,小约翰说正在办公室练字,让他有空去一趟。
回到办公室,陈麦一边忙着一边摇着酸痛的腰,布置着严打的各项工作,正想叹口气,陆原分局来电,说禁毒支队队长马铁牺牲了。
陈麦拿着电话发愣。任大江撞门进来,双眼通红,全副武装,后面跟着眉头紧锁的云铁山。楼道里人声嘈杂,怒骂连连,隐约传来拉枪栓的声音。
马铁从凉城办案回来,走高速到阳关出口时,发现一些村民封堵了出口。原来这帮人在这里喊冤,他们得知市长今天要从太原回来,而这里是必经之路,就堵在这里。马铁下车去问究竟,让他们最好别挡路,有事去向政府反映。半块砖头从人群里扔出来,正中马铁的太阳穴,他被打得口眼歪斜,人没到医院就死了。村民见死了警察,听说还是个队长,呼啦就散了,什么冤屈都扯球淡了。
陈麦将茶杯摔碎在地,仍觉得不解气,再抓起砚台摔了,墨汁和碎片蹦得到处都是,一面白墙溅成了当代水墨。
“能去的全去,快点!”他对进来的小白说。小白的脸也憋成了铁青色,说已经集合完毕,武警也通知了,新训练的狗也全拉上了,就等他发话。小白眼里喷火,拳头攥得咯咯响,在来治安支队前他在马铁手下干活,那时马铁对他很关照。
在外地开会的文局得知了情况,在电话里劝陈麦冷静点,说不要激化。陈麦说把人交出来就不激化,不交人可不好说,文局你就先当不知道吧。
只一个小时就捉住了凶手。警察全村一围,狼狗汪汪一叫,村里就有不少叛徒一溜小跑出来爆料,指出那砖头是谁扔的。有人说是张三,有人说是李四,有人说是王五,陈麦干脆连听说的孙六都抓了,㈤⒐Ⅱ这几位嫌疑人都被架到村口,扔在地上一顿暴打。小白揪着王五的头发,将之从炕头一直拖到村口,王五穿了条白花内裤,在地上拖得漏了蛋,狼狗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蛋,像盯着一坨美味的屎。
四个鼻青脸肿的人一对质,扔砖头的凶手立现,果然是漏蛋的王五。小白一脚就撩在他的面门上,咔嚓一声,血柱飙出,王五满地找牙,便顾不得蛋了。狗凶得像狼,人凶得像鬼,这现场就像当年鬼子在抓八路。任大江拦住还要动手的兄弟们,对陈麦说够了,按程序走吧,打死他也没用。这村子里有个老人被联防的人打死了,冤屈也是事实。
阳关市每年都要牺牲几个弟兄,隔三差五还死个所长,但支队长很少有殉职的。被歹徒打死也就罢了,听着还壮烈,那么个令毒贩子闻风丧胆的英雄,一砖头就没了,着实令人难以接受。马璐几天没睡了,他家人怎么能受得了?
马铁四十岁,体魄赛过李逵,胆大不输行者,长着一张人神共惧的横肉脸,黑白两道死在他手里的恶棍不在少数。此人心狠手黑,尤其这几年黑了不少钱,这些任大江未必知道。马铁还养着个漂亮的女人,据说是个山里丫头。喝大了的时候他和陈麦说过,说我知道你小子也不老实,有就有吧,别让她知道。这年头,咱男人也没办法,可你要敢和她离婚,就算我不毙了你,也让毒贩子黑了你!
马铁是条汉子,出去抓人从来都身先士卒,不让任大江往前冲,说他个子太大,容易挨枪子。马铁身上有两个枪眼儿和一处钢钉,一道伤疤几乎割断他的手掌,那是他一把攥住刀刃的结果。马铁没什么兴趣爱好,除了工作就是唱歌,酷爱卡拉OK,几乎每晚必唱,每唱必有《小白杨》,一边唱一边在小姐屁股蛋子上打拍子。
得知噩耗,马璐直接住了院,陈麦一晚上陪着她,擦着她无穷无尽的泪,听她说马铁的往事,凌晨时才慢慢睡去。他走出医院,在街边喝了几杯罐装咖啡,打着精神去看马铁遗体,他没忘给小白打个电话,治安支队全体明早都要去送马队长,就是家里死了老娘也不得缺席。
马铁的老婆体型庞大,是肉联厂的普通工人,她哭得人心欲碎,殡仪馆的玻璃都震颤起来。领导和兄弟们泪光闪闪,任大江泪流满面。陈麦看着马铁那张被殡仪师恢复的脸,悲从中来: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这么走了,除了马璐,还有谁会为自己如此哭泣?谁会挑一个有阳光的日子,在自己的坟前放一枝花,想起他曾给过她的欢乐,想起几句写给她的诗呢?
一大早,有王八蛋在网上发了马铁一张卡拉OK的照片,不知何时拍的,他裸着上身,左手抱着小姐,右手拿着话筒,茶几上全是马爹利。发照片者说马铁受贿、擅权、护黑、公款腐败、包二奶、应有尽有,把他说成是混进警界的败类、黑社会安插的无间道、死有余辜的人渣、禁毒护毒的两面派。任大江在市局门口破口大骂,车窗震得直抖。他要求动用技侦手段,不把这王八蛋揪出来没完,还禁什么毒?毒就在他妈的市公安局!
陈麦怀疑这是云铁山的黑手。马铁和他宿怨很深,马铁看不起云铁山四处拍马屁,饭桌上就常笑话他。马铁一死,云铁山表现得像是死了亲兄弟;马铁艳照一出,云铁山在楼道里贼喊捉贼,眼珠子却滴溜乱转。陈麦一看就知道是他干的。任大江这个呆货竟看不出,甚至无来由地怀疑自己这个马铁的妹夫,眼神都变得恶狠狠的。
送完马铁,陈麦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医院。马璐睡着,他擦去她脸上的泪。一辆警车呼啸着从窗外驰过,不知哪里又出事了。他慢慢松开马璐的手,轻轻走去窗前,警车闪着灯消失在中山路的十字街头。他想起那个救自焚者的分局兄弟,听说整容也整不成样了。兄弟们拎着脑袋保卫城市安全,十有八九一身职业病。他们是人,遇到钱眼馋,遇到女人球硬,遇到危害老百姓的歹徒,能豁出自己的命。但一不留神抓错个人,程序上出点差错,弄了个会说话的知识分子,把一个有点影响的王八蛋多关了几天,他们在网上就成了人民公敌,甚或贪官的走狗。这么一个复杂而充满戾气的中国,这么一个从根儿上无法讲理的国度,人性多重,善恶模糊。警察不是天生就喜欢拿棍子的禽兽,爷为人民保平安,爷也不能没有钱,看着那些用钱开路的家伙一路高升,谁心里没个算盘?像任大江那样生出来就不愁吃喝的、完全忠实于警察职业理想的人,偌大的阳关又有几个呢?
医院外的街道杂乱无章,鲜花店和花圈店紧紧毗邻,各色人等溜来溜去,他一眼便认出那几个是小偷,这两个是骗子,这两个是控制儿童的乞丐头。一个片警骑着自行车过来,和他们分别打着招呼。这世界像一锅卤煮,味道鲜美却藏污纳垢,但你必须喜欢它,要吃得津津有味。给文局送去那条烟,他就送走了他的过去。这不是个黑白分明的、明天会更好的世界。善良的人变得残忍无情,有着各自走投无路的理由,他们愿意和魔鬼做交易,宁可在地狱里尸骨无存,也要在这一世横征暴敛。机器在悄悄锈蚀,民怨在暗中沸涌,他不知哪一天就是这世界的末日,或许从一次交通事故、或是从一次强拆、甚或是从一次查暂住证,就会星火燎原般席卷起来,末日在这国度的每个人的心里,而非未来的某个日子。
镶金边的喇嘛那天高兴,勾肩搭背地告诉他:当着各位佛祖佛孙的面,香客的钱他也收过不少,有的该收,有的瞎收,有的不收白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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