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自传

第31章


第二次进攻南丰城,我一、三军团和第九军团(约三千人)总共不到三万人;敌五个师集结南丰城,有坚固工事,说什么“要把敌挤出城来打”。蒋军在第五次“围剿”时,技术装备比以往几次有所加强,我们这样去进攻南丰城,是毫无胜利把握的。此役归我指挥,但他们的全部部署、命令已下到各军团,连迫击炮放列的位置都指定了。一、三军团平列在一线上,由西向东攻击,九军团由南向北攻击,战斗一天毫无进展,这样平分兵力的战斗部署,敌人反击哪一点,都有被突破的危险,又无法更改其部署。傍晚敌向我九军团出击,罗炳辉部撤走了,敌约两个师绕至三军团指挥部侧后里许,幸而还控制了一个新兵团未使用,即进行阻击。如果让敌发展,我一军团被截断在隘路口内出不来,有被消灭的危险。这次算是集中了兵力,但不是用在运动战,而是用在攻坚战。
          广昌战斗
  一九三四年一二月间,在泰宁地区之娥媚峰,我给中央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要做长期准备,否则可能遭到和四方面军不能坚持鄂豫皖苏区同样的失败,这封信未得到答复。
  三四月间,敌集中大量兵力进攻广昌。方面军前方司令部撤回瑞金,另组临时司令部。博古为政委,实际上是李德为总司令,亲上前线,指挥坚守广昌。我再三说广昌是不能固守的,必须估计敌军技术装备。他们不相信,而相信他们自己构筑的永久工事。我说,在自己没有飞机大炮轰击的情况下,就算是比较坚固的野战工事,在今天敌军的装备下,是不起作用的。如果固守广昌,少则两天,多则三天,三军团一万二千人,将全部毁灭,广昌也就失守了。广昌没有城墙,他们要派一个团做半永久工事。我说,采取机动防御,派一个加强连约二百人进占工事,吸引敌军进攻;我主力控制于城西南十里之山地,隐蔽集结,待敌进攻我守备阵地时,则相机突击敌外侧一点,求得消灭敌之一部。绘了配备图,做了作战计划,总算得到这位外国顾问同意了。
  进攻广昌之敌七个师,一个炮兵旅轰击,每天约三四十架次飞机配合,拖着乌龟壳(堡垒)步步为营前进。前进一次只一千至二千米;在其火力完全控制之下,站稳了脚跟,先做好了野战工事,配备好火力,再进第二步;每次六七架飞机轮番轰炸。从上午八九时开始至下午四时许,所谓永久工事被轰平了。激战一天,我军突击几次均未成功,伤亡近千人。在李德所谓永久工事里担任守备的营,全部壮烈牺牲,一个也未出来。他们看到了实际,黄昏后允予撤出战斗,放弃了固守广昌的计划,三军团遭到相当大的损失,撤至头破圩集结。他们对于红军的英勇顽强、战斗动作熟练和战术指挥没有批评。当时我既无炮兵,步、机枪子弹也很少,恐怕平均没有我们现在一次打靶的多。过去我们作战,就是突然袭击,坚决勇敢,灵活机动。丢掉自己的长处,现在来死拼硬打,当然吃亏。
  当日约八时以后,战斗停止时,博古来电话,说李德、博古约我和杨尚昆去谈谈,他们明天回瑞金去。见面时,李德还是谈他那一套,如何进行短促突击〔53〕,如何组织火力。我说,怎样去组织火力点?根本没有子弹!在敌碉堡密布下,进行短促突击,十次就有十次失败,几乎没有一次是得到成功的。我尽情地、毫无保留地讲了自己的意见,大胆地准备个人的不幸,说,你们的作战指挥从开始就是错误的。讲了四次“围剿”被我军粉碎以后,就没有打过一次好仗,主要是方面军指挥上的错误,就是主力不集中。我举了上面的几次战斗例子:团村的待伏战斗,如果一、三军团不分开作战,集中使用,就能消灭敌军三个师十五个团;我们就能缴获枪弹、俘虏敌兵,补充自己的战斗消耗。现在每战都同敌人拼消耗。敌有全国政权和帝国主义帮助,我则靠取之于敌,你完全不懂这条道理。洵口遭遇战消灭敌人一个师,想停止半天消灭被围之最后一个营都不准,前方指挥者都没有这样的机动权,硬要叫军队钻到硝石,几乎把三军团让敌人消灭掉。我还说,你们坐在瑞金指挥的第二次进攻南丰的战斗,几乎造成一军团全军覆灭,连迫击炮放在地图上某一曲线上都规定了。实际中国这一带的十万分之一地图,就根本没有实测过,只是问测的,有时方向都不对。我说,如果不是红军高度自觉,一、三军团早就被你送掉了。我还说,这次广昌战斗你们看到了吧!这种主观主义,是图上作业的战术家。中央苏区从一九二七年开创到现在快八年了,一、三军团活动到现在,也是六年了,可见创建根据地之不易。“崽卖爷田心不痛”,被送掉!
  这段话是伍修权同志翻译的,李德没有发火。我知道没有全翻,如果全翻了,哪有不发火的道理呢?我请杨尚昆同志重翻了。这时李德咆哮起来:“封建!封建!”他跳我高兴。他继续骂我,说是因为撤掉我的革命军事委员会副主席不满意(撤职是事实,但不知为什么)。我说,根本没想那些事,现在是究竟怎样才能战胜敌人,这是主要的。我骂了他下流无耻,鄙视了他。那次,我把那套旧军衣背在包里,准备随他到瑞金去,受公审,开除党籍,杀头,都准备了,无所顾虑了。但这次没有谈政治路线和军事路线的错误,而只谈指挥上的错误。这次也出乎意料,没有撤职,也没有给处罚,只是他到瑞金以后,造谣说彭德怀右倾。实际对他的错误,只是举例说的。军事路线是服从政治路线的,政治上提出两条道路决战,不放弃苏维埃一寸土地,这就必然要产生短促突击、分兵把口的单纯军事防御路线。
  从广昌战斗后,同敌人一直顶到石城,顶了四个多月。其中在高虎垴打了一个小胜仗。这是利用特殊地形,采取反斜面山脚边,完全出敌不意的情况下打的。他们抓了这点大做宣传,来说明他们所谓短促突击战术如何如何,借机会指定我写一篇证明他们的“短促突击”战术正确的文章。当我写了之后,他们就把适合他们口味的部分保留了,而不适合他们口味的部分却被删去。特别删去了“这是特殊情况下取得的胜利,而不能证明‘短促突击’是适合的”一句,修改为相反的意思,即证明“短促突击”是正确的,同时经过修改后,没有取得我的同意就发表了。
  上述等等,使我慢慢理解到,除了军事指挥的错误,加上他们推行的那种过火斗争,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打着国际路线旗号,冒称布尔什维克化,都是贯彻了四中全会这条完全错误的路线。
  注 释
  〔48〕国际,指共产国际,即第三国际,成立于一九一九年三月,是各国共产党的联合组织。一九二二年中国共产党参加共产国际,成为它的 一个支部。一九四三年六月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通过决议,宣布解散。
  〔49〕蒋光鼐,当时任国民党第十九路军总指挥。蔡廷锴,当时任国民党第十丸路军副总指挥。
  〔50〕一九二七年汪精卫等在武汉发动“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后,邓演达等国民党左派分子在上海组织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也称第三党。他们反对蒋介石。
  〔51〕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后,十九路军被蒋介石调到福建同红军作战。十九路军领导人蔡廷锴、陈铭枢、蒋光鼐等逐渐认识到,跟随蒋介石同红军作战是没有出路的。一九三三年十月,他们同红军签订了抗日反蒋的协定。十一月,他们又联合国民党内李济深等一部分反蒋势力,公开宣布同蒋介石分裂,在福建省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通称福建人民政府)。一九三四年一月,在蒋介石的军事压力下失败。
  〔52〕李德(一九○○一一丸七四),又名华夫,德国人,原名奥托·布 劳恩。一九三二年,受共产国际派遣来中国。一九三三年九月到中央苏区,担任中华苏维埃政府革命军事委员会顾问。第五次反“围剿”期间,他同当时的“左”倾错误领导者,在军事指挥上实行了一系列错误的战略战术,使红军受到重大损失。一九三丸年,李离开中国。
  〔53〕“短促突击”,是李德在第五次反“围剿” 期间提出的战术原则。所谓“短促突击”,就是在敌人修筑堡垒、步步为营地向前推进的情况下,我军也修筑堡垒防御阵地,当敌人走出堡垒前进时,我军在短距离内对敌人进行突击。这一战术原则是为当时“左”倾错误领导者实行的单纯防御战略服务的。 
 第十一章 从长征到三大主力会师
(一九三四年十月至一九三六年十二月)
          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结束
  一九三四年十月,红军突出敌重围,十一月到达宜章、郴州问。我建议以三军团迅速向湘潭、宁乡、益阳挺进,威胁长沙,在灵活机动中抓住战机消灭敌军小股,迫使蒋军改变部署,阻击、牵制敌人;同时我中央率领其他兵团,进占溆浦、辰溪、沅陵一带,迅速发动群众创造战场,创造根据地,粉碎敌军进攻。否则,将被迫经过湘桂边之西延山脉,同桂军作战,其后果是不利的。但中央既未回信,也未采纳。最奇怪的是退出中央苏区这样一件大事情,都没有讨论过(我是从一九三二年三月中央局江口会议后,就没有参加过任何会议,当时,我不是中央委员(注:一九三四年一月在瑞金召开的中共六届五中全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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