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我平生不足

66 柳老将军


    “假的?”关绍冷笑一声。
    “公子……”钱阮儿瞧见有人过来了,轻声说着,就又去拉关绍。
    “走。”关绍觑见有人紧盯着他们,咬牙说了一句,就带着钱阮儿回房里去,才回房里,就看出院子里的下人换了一堆面生的,心下不忿,转身要向外去,却被门房上的婆子拦住。
    “去开解开解大公子,也不成吗?”关绍冷笑说。
    婆子一脸谄媚,言辞却十分坚定地说:“关少爷别为难我们,天晚了,况且,秦家说,他们家大少爷要留在家里静养,不见外客。少爷还是回去吧。”
    关绍眼皮子一跳再跳,心里抑郁不平,却知如今的秦征怕也被软禁住了,不独他见不得秦征,只怕秦征要见他也难。心里念叨着如今是马塞鸿的天下,勉强地回了房里,觑见钱阮儿正坐在长窗下潸然垂泪,心里的气越发地不平,走到钱阮儿面前质问道:“钱谦走的事,你可知情?”
    “……在我,是宁肯谦儿跟公子都留在我这的……公子不如,去求一求秦大公子,看他可有法子去追一追谦儿?”钱阮儿温声细语地劝说着。
    关绍冷笑道:“现如今,除了咱们,人人都称呼秦征秦大少爷了,虽只是个称呼,但也瞧得出,秦征已然成了冷灶,没事,谁肯去烧他那灶台?”恨恨不平地回床上躺着,次日就见的自己再次出不得凌家大门了,就连过年时各家里走亲访友那般热闹时,也没人放他出府,只在正月里,凌妙吾与白树芳成亲之时,略得些自由,能够靠近白家几步,谁知,任凭他如何给白家人递眼色,却始终无人理会他,尤其是白树严,更像是不知他究竟是谁一般。
    二月里,连鸿恩从纡国公府里出来,前往致远侯府迎娶凌雅峨。
    关绍略得一分自由,见虽是小辈成婚,但雁州府除了还在孝中的秦家,各家的老太爷、老爷都很给华国公府脸面地过来了。
    关绍瞅着空子离开人前,特意去寻凌雅嵘,却被两个多事的管事紧跟着,心下气恼,一时又无计摆脱,只得由着那两个管事跟着,谁知走到倒厅处,约莫听见一句“老九的嫁妆跟老八的一样?”心下疑惑一母同胞,焉有嫁妆不同的道理,辨认出是凌秦氏的声音,就又等了一等,果然听见凌秦氏讥诮道“老五媳妇,你拿着自己家的排场办我们凌家的事,我也不好多嘴,料想这也是你的细心之处。我若贬低了今儿个凌家的排场,就是不知深浅地妄想跟你们马家攀比——你们马家可真是今非昔比了,不声不响地就跃到我们凌家前头。只是有一桩事,你千万得明白,那嵘儿不过是个外室生的野种,她爹究竟是谁,谁知道呢?怎么就跟峥儿一样的身价了?这话就算我们说不得,你既然听我说了,就该去跟老夫人说一说。”
    外室所出……
    关绍心中一动,不觉回忆起凌韶吾、凌雅峥、凌雅嵘兄妹三人之间的亲疏来,论理,凌韶吾、凌雅峥该十分爱惜凌雅嵘——虽旁人那般说,但他始终不觉凌韶吾、凌雅峥对凌雅嵘有何爱惜之处。瞧着,倒像是凌雅峥、凌雅嵘姊妹二人,恨不得分出个你死我活的下场来!
    “公子。”钱阮儿又跟了过来,听倒厅里凌秦氏无中生有训斥马佩文,忙拉着关绍走开,因被人监视,就低声地好言相劝道:“公子,性命要紧,何苦再跟旁人、跟自己过不去?”
    “凌家九小姐何在?”关绍问。
    钱阮儿一怔,忙道:“九小姐应当跟柳家人在一处。”
    关绍心思一转,并不去寻凌雅嵘,撇下钱阮儿,就向厅堂上去,挤到凌韶吾身边说“听闻,嵘儿的嫁妆,跟峥儿的是一样的?”仔细瞧凌韶吾脸色,待要从他脸上看出蹊跷,偏又看不出;只是,凌韶吾身边的凌智吾,似乎觉得这话很没道理,就说“胡言乱语,嵘儿的嫁妆,怎会跟峥儿的一样?就算减少五成,也是情有可原。”
    “这是什么道理?”关绍故作不解地问。
    凌智吾方才一直盯着凌敏吾、凌妙吾、凌韶吾,只觉这三个弟弟都抢了他的女人,因走了神听关绍那一句才立时接上话,此时回了神,也知晓这其中的厉害,于是含糊其辞地说:“嵘儿也算是在柳家长大的,少一些,柳家也没怨言。”
    偏生这话,又叫柳家少爷柳本贤听去了,柳本贤当即打抱不平地说:“凌大哥这话太没道理,一样的姊妹,就算在我们家长大,难道就不是凌家姑娘了?为什么要少那么些?况且姑姑的嫁妆有多少,我们家清楚明白着呢,到时候,五哥给多少添嫁全凭自己本心,我们只管瞧了不说话就罢了。”
    凌韶吾脸上神色变幻起来,瞥了一眼本该跟他亲近却莫名疏远的柳本贤,就不出声了。
    柳本贤本意是要敲打的凌韶吾“洗心革面”重新善待凌雅嵘,偏听不见这一句,当即愤慨道:“嵘儿在我家那么几年,也不曾见韶吾、雅峥去探望她,这样厚此薄彼的兄弟,我今次瞧见,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听说,九小姐本是外室所出女儿。”关绍说。
    柳本贤既与凌雅嵘两情相悦,又如何能忍得下关绍这般诋毁,当即拎起关绍衣领,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再说一遍!”
    “……你问凌家大哥就是!”关绍又说,瞥了一眼隐忍不发的凌韶吾、恍若遭了无妄之灾的凌智吾,嘴角挂着一丝讥诮。
    柳本贤眼中凌雅嵘千好万好,哪里容得关绍往她身上泼脏水,丢下关绍,又揪住凌智吾、凌韶吾,逼着这二人给凌雅嵘“洗脱清白”。
    凌韶吾不肯再骗柳本贤,就箴默不语。
    凌智吾只觉自己回头送凌雅峨去华国府,就什么事都牵扯不到他头上了,拍了拍柳本贤的手,含含糊糊地说:“这话,你既然跟嵘儿亲近,就去问嵘儿好了。”
    柳本贤自幼习武,虽心思并不十分活泛,但手上力气却足,见凌韶吾、凌智吾不肯替凌雅嵘“洗脱清白”,一气之下,就怒喝道:“你们这样眼睁睁瞧着旁人往自家姊妹身上泼脏水的人,我也是头回子见到!”
    这一声怒喝,当时惹来满堂瞩目。
    众人之中的柳承恩喝道:“本贤,人家家办喜事,你闹什么?”又含笑对身边的连鸿恩笑道:“他不懂事,不必跟他一般见识!”与凌咏年、莫思贤一点头,就要送连鸿恩带着凌雅峨的花车出城。
    “祖父,”柳本贤一心牵挂着凌雅嵘,只觉她白璧无瑕,不该有这无端端飞来的瑕疵,于是拉着柳承恩,央求柳承恩主持公道:“方才,他们柳家人说,嵘儿做咱们家媳妇,嫁妆要比峥儿少一半不止!还……”
    “啰嗦,这些话,回头再提!”柳承恩眼皮子跳着,也觉古怪,就算凌雅嵘再不好,那嫁妆也该跟凌雅峥的一样。心里狐疑着,见柳本贤还要开口,唯恐打搅了今日的喜事就再三地瞪他,最后狠狠地睨了他一眼,才随着众人热热闹闹、宣宣扬扬地将连鸿恩、凌雅峨送出雁州府洒泪亭外。心觉这其中古怪,送了人后,就默不作声地随着凌咏年、凌尤坚、凌尤成回凌家,就在凌古氏那养闲堂里,叫柳本贤、凌智吾、凌韶吾都过来,当着自家妻子孙儿面,问凌咏年、凌古氏:“你们家为什么说嵘儿的嫁妆该比峥儿少上一些?”
    凌古氏登时慌张了,唯恐牵扯到自己,就低着头不言语。
    凌咏年忙描补道:“这是孩子们随口胡说的,信不得。你若不信,就叫了韶吾媳妇来问问,瞧瞧我们究竟打算给嵘儿多少嫁妆!”眼角睃向凌韶吾,谁知凌韶吾一直低着头,并未瞧见他的眼色。
    “祖父,关绍说,嵘儿是外室所出!”柳本贤义愤填膺地跺脚。
    凌咏年、凌古氏登时面无血色;凌韶吾心里,却像是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去请马家塞鸿来。”凌咏年无法,赶紧地对凌尤成吩咐一声,又急赶着辩解说:“这都是下人们瞧着她们两姊妹长得不像,牵强附会出来的。当不得真!”
    柳承恩眼神老辣地盯着凌韶吾:“本贤的话,是真的?”
    凌韶吾睁大眼睛低着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柳承恩知道凌古氏年轻时就有草包之名,于是转头逼视着凌古氏,见凌古氏做贼心虚得恨不得逃之夭夭,不由地将两只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这么说,是确有其事了?”
    柳本贤懵懂着,原以为是众人诬赖不想却是事实,忙拉着柳承恩,摇头说:“祖父,一准是他们污蔑,料想姑妈生产前后,都有带来的陪嫁、陪房守着,哪里就能叫人动了手脚?况且,若嵘儿是假的,那姑妈生下的小妹妹又在哪里?”
    “……我真正的外孙女在哪?”柳承恩因柳本贤的话,心思快速地转着,只觉若凌雅嵘是假的,薄氏、侯氏却无知无觉,那她们二人就是早被人收买的了——看那侯氏、薄氏一心教导凌雅嵘跟的谢莞颜亲近,可见,她们当真是早早地就背了主,如此说来,生产时的柳如眉人落在几个不忠不义的下人手中,“堂堂侯府,被人换了孩子,怎会没人看出破绽?还是,谁早瞧着如眉不顺眼,有心替他遮掩?”说话时,依旧只盯着凌古氏看。
    凌咏年一张老脸涨红,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挡住柳承恩的视线,满怀愧疚地对着柳承恩一揖到地。
    凌古氏吓得牙齿打颤,惴惴不安地去看柳老夫人。
    “雅峥、雅嵘呢?一并叫来。”柳老夫人脸色惨白着,一直愣愣地盯着房门,待见凌雅峥、凌雅嵘先后走了进来,望见凌雅峥眼尾高挑,生得恰似柳如眉那般不施脂粉犹自浓艳;凌雅嵘眼尾却楚楚可怜地垂下,活脱脱就是谢莞颜那出水芙蓉般我见犹怜的模样。
    “外祖母。”凌雅嵘上前两步。
    柳老夫人怔怔地瞧着,只觉自己花在凌雅嵘身上的心思比凌雅峥还多,她大儿媳本不喜凌尤胜声名狼藉瞧不上凌雅嵘,亏得她绞尽脑汁从中说和才叫儿媳勉为其难地点头,亏得她睁一只眼闭一只叫凌雅嵘跟柳本贤一对小儿女一处长大,如今竟是……两眼一翻,登时昏厥过去。
    “外祖母。”凌雅峥忙走上前去,随着凌秦氏一同掐柳老夫人人中。
    柳老夫人片刻后醒来,手哆嗦着,指向凌古氏,含泪道:“你究竟是黑心到什么地步……竟想将她送进我们柳家做儿媳……叫柳家抚养她那么些年,你亏不亏心?”手一收,搂着凌雅峥就哭了起来,哽咽道:“峥儿,难怪你不喜欢嵘儿呢……”
    凌雅嵘浑身血液凝固,只觉天旋地转起来,委屈地上前道:“外祖母……”
    “滚!”柳老夫人咬牙切齿地说。
    “祖母,就算嵘儿不是姑姑所出,孙儿也愿意娶她!”柳本贤赌咒发誓地跪在柳老夫人面前。
    柳老夫人怔住,只觉若不是她有心促成,柳本贤岂会看上凌雅嵘……惶急之下,竟是飞身而起,不顾体面地扑到凌古氏身上就又拍又打,“你害了如眉还不够,如今又害了我孙儿!”
    “够了!”柳承恩喝了一声,堂上登时鸦雀无声起来。
    凌咏年上前道:“柳兄弟——”
    “我且问你,你知不知情?”柳承恩伸手指着凌咏年鼻子尖。
    凌咏年重重地点了点头。
    柳承恩冷笑一声,又伸手指向凌古氏:“你知不知情?”
    凌古氏吓得缩了头。
    “外祖父——”凌雅嵘低低地喊了一声。
    “谁是你外祖?”柳承恩冷笑一声,“你知不知情?”望见凌雅嵘心虚地左右顾盼,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听见身后环佩声,回头手指指向马塞鸿,“你知不知情?”
    马塞鸿忙道:“老将军,你且听我说……”
    “这么看来,你是知情的了。”柳承恩手指一拐,拐向跟着马塞鸿过来的莫三,“我知道你知道的机密事多,你且说,你知不知情?”
    莫三乍然被指,张口说道:“老将军稍安勿躁……”
    “看来,你也是知情的。”柳承恩冷笑一声,手指点了点马塞鸿、又点了点莫三,冷笑道:“我是个粗人,可不管你们那些大道理,我知道,我女儿十之八、九就是叫凌家害了!我知道,凌家叫我们把个外室女当成宝贝捧了十几年,又险些将那外室女娶回家,做了正经的孙媳妇!韶吾,带着你媳妇、妹妹回柳家!无论如何,你们兄妹不会无家可归,俗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连自家外孙都照看不好,有什能耐去管天下事?还是回祖籍湖州,安安生生做个田舍翁去!”
    “外祖父……”凌韶吾膝行了两步,抓住柳承恩的衣襟,“外祖父,眼瞅着再过两月,峥儿就要跟三儿……”
    柳承恩冷笑一声,“我们柳家叫全雁州府看了笑话!韶吾,你是凌家人,若舍不得离了凌家,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柳家、凌家势不两立的话,我眼下就丢下了!留在凌家还是跟我走,你自己个选!”
    “外祖父……”凌韶吾喊了一声,跟凌雅峥对视一眼,就说:“我们随着外祖父走。”
    “那就收拾了行李,带着你母亲的嫁妆,回家去!”柳承恩冷笑一声,也不理睬马塞鸿、莫谦斋,带着柳老夫人就向外去,见柳本贤神色凄凄地望着凌雅嵘,怒道:“你若再多看她一眼,明儿个就开了祠堂,将你撵出去!”
    柳本贤凄然地低下头,脚步虚浮地紧跟上去。
    凌雅峥无可奈何,思忖着要说服柳承恩以大局为重,总要去了柳家,于是令人匆匆拾掇了包袱,就上了柳家的马车,在马车上,撩起帘子向外望,见莫三追了出来,就轻轻地对他摆了摆手。
    柳老夫人一把搂过凌雅峥,重重地将帘子放下,垂泪道:“峥儿,外祖母知道你为难,不过问你先前明明知道,却瞒着我们的事……外祖母也不计较,只那莫三忒地可恨,你外祖父素来跟他要好,只说跟他做了忘年交却也不错;谁知,他明明知道,却还瞒着我们……”
    “外祖母。”凌雅峥知晓这被人欺瞒的苦楚,只是先前是别人骗她,如今是她骗别人。
    柳老夫人拍着凌雅峥后背,安抚道:“凌家害了你母亲,日后见了凌家人,也不必去理会。就跟着柳家过吧。”回了家立时叫人将凌雅嵘的东西烧了,又叫府中上下都去准备行囊择日回湖州。
    凌雅峥瞧着柳承恩夫妇二人这会子在气头上听不进话,因此时跟凌韶吾、马佩文一个院,就去寻了凌韶吾、马佩文商议。
    “哥哥,如今该如何是好?万一外祖父当真回了湖州……”
    马佩文说道:“妹妹不必多心,如今兵荒马乱的,又据说太子不明不白死在咱们雁州府了,没几日,朝廷的兵马就要杀来,向湖州去的路,早断了。”
    凌韶吾捶胸顿足道:“外祖父的脾气,只怕走不了,也不肯……”重重地哎了一声,就忙安抚马佩文,“姐姐放心,外祖父如今不过是气雁州上下都瞒着他罢了,等他心头的这口怒气消散了,自然没事。”说着,心里也疑惑凌尤成夫妇几时知道的。
    “但愿如此。”
    凌雅峥见凌韶吾似乎要对马佩文说些体己话,就识趣地走了出来,才跟柳银屏、柳银筝打了个照面,就见柳银屏冷笑说“妹妹,你实在不该眼睁睁地瞅着昔年我们跟她要好!你如此,岂不是陷我们于不义?如今叫人提起,我们跟一个外室出的如何要好,还叫我们怎么见人?”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就携手去了。
    凌雅峥自知理亏,任由一对表姐数落一通,扶着柱子走到一丛青竹后的凉棚内,坐在那美人靠上怔怔出神,听见一阵饮泣声,顺着回廊走到一处青砖铺嵌的天井,瞧着天井中柳本贤颀长身子折成两截掩面饮泣。
    “表哥?”
    “完了,全完了。”柳本贤移开手,露出脸颊上的巴掌印、脖颈上的鞭子印,肿胀着脸回头望着凌雅峥,带了两分恨意地说:“方才你家四哥特地来说,过世的国公爷也知情。祖父说,整个雁州府都瞒着他,不带着一家子走,也要关起门来,只过一家的日子。祖父、祖母叫我娶你……如今已经是打发人去莫家退亲去了。”
    凌雅峥无言以对,在柳本贤对面的书桌上坐下,手指描摹着桌上刻下的经纬,思量着下一步如何走。
    “祖父祖母说,他们一直留嵘儿在家,是怕嵘儿跟姓关的藕断丝连……”心中的美玉如今遍布仿若蛛丝的瑕疵,柳本贤张口结舌下,上前两步逼近凌雅峥,“我不娶嵘儿,但宁死也不会跟你成亲!”
    “没叫表哥娶。”凌雅峥扶着额头叹说。
    柳本贤睁大一双茫茫的眼睛,轻声问:“姑姑,当真是叫谢莞颜给害了?”
    凌雅峥点了点头,“像是那么回事。”见柳本贤眼神黯淡,似乎受伤很深,就低声道:“表哥若不想娶我,偷偷地替我给莫三送信吧。”
    柳本贤垂头丧气说:“替你送信?我如今被拘在家里出不得门呢……你等等,待我出得了门,就去见莫三。”
    “多谢表哥。”凌雅峥望着柳本贤戚戚然地去了,忍不住轻轻地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下,只觉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更不料雁州府里会有那么多人知晓……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没了女儿的柳承恩不知道,难怪柳承恩会将所有人都恨上!
    余后几日,柳承恩果然令人关了柳家大门,一不听马塞鸿来说天下事雁州事、二不见上门负荆请罪的凌咏年;一月后,柳家麾下众将士得知凌家害死柳家姑奶奶且又拿了外室子冒充原配所出坑骗柳家、更是险些害得柳家娶了外室女,这就罢了,小半个月后,柳承恩又有意叫麾下众将士得知满雁州府里秦家、马家、莫家各家都知晓此事,唯独柳家不知!
    一为忠心、二埋怨雁州府各家不将柳家一众当自家人,于是柳家门下,将军不肯去马家商议天下计;士兵不听他人派遣,只等着柳承恩一声令下,就收了粮草辎重拔了营长,前去湖州安营扎寨。
    凌雅峥被困在柳家里,见邬箫语三天两头向柳老夫人那跑,知道她要借了柳家此时埋怨马塞鸿就要对马佩文落井下石,训斥了她几句,叫她老实留在家里,眼巴巴地瞧着莫紫馨成亲,柳家不放她去不说、也不许自家人去登门道贺,心里熬油一般煎熬起来;过了本定在六月的婚期,忽然心凉成一片,暗道,这辈子当真也要干巴巴地熬成婆?
    正心灰意冷,忽地见柳本贤小心翼翼中带了两分不情愿地进来,“有人在花园那,等着你呢。”
    “谁?”
    “还能是谁?”柳本贤不耐烦地顿脚,“话我是送来了,你去不去,都跟我不相干!”
    “表哥,是三儿来了?”凌雅峥试探地问。
    柳本贤道:“你且记着,我是不愿意娶你的!随你跟他私奔也好……也好,总之,千万不要叫我娶你。”
    “不是说,纡国公的事后,府里巡视的家丁多添了几倍吗?”
    “啰嗦,我叫他扮作小厮跟着我从侧门进来,你见就见,不见,又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倒是想见嵘儿一面呢,谁替我……”忽地想到凌雅嵘跟关绍藕断丝连的事来,登时如鲠在喉,梗着脖子,就自己向外去。
    当真是莫三?凌雅峥思忖着,又觉莫三既然进了柳家,就算她赴汤蹈火,也该去瞧一瞧,于是对着镜子照了一照,见镜子里自己那一身淡蓝印花交领长袄也颇可见人,就并未更换衣裙,未免“打草惊蛇”,只自己向花园去。正瞅着柳家花园广阔不知向哪一处去寻,就听两声布谷声叫,忙走向悬挂着一对“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人心能平,天下太平”的水亭子,只见满池菱花边,莫三孤零零地做了小厮打扮坐在那。
    “想不到柳老将军那样蛮横,我家、柳家都不肯退亲,还扣着人不放。”莫三失落地说着,一转头,露出一张不过几月就没了少年的饱满,略微露出些许棱角的面孔来。
    凌雅峥在亭子里坐下,“说到底,被瞒得最苦的,就是外祖父、外祖母,他们要生气,就由着他们生一会子,等气消了,就没事了。”
    莫三豁然站起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没那么容易,你知道吗?朝廷已经发兵过来了,现如今,老将军还不肯见外人呢!”
    凌雅峥一愣,“太子‘死’了,朝廷,怕也已经闹起来吧。毕竟,皇后可是将其他皇子皇孙虐杀遍了,他们齐家算是断子绝孙了,到了这份上,还有人追随他们?”
    “据说梨梦是带着身孕进的京城,有钱谦佐证,又有夜雨百年药方……虽昏君妖后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动她一个手指头。”
    凌雅峥吃惊道:“她腹中骨肉是谁的?”须臾,想起梨梦曾拿了一根木钗给她看,心知关绍早有意勾引梨梦,只怕梨梦是顺水推舟……“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就对自己那样狠辣!”
    莫三矮下身来,躲开两个过来巡视的婆子,手放在凌雅峥膝上,“朝廷的人马已经杀过来了,马大哥他们半年前就商议下应对的法子,奈何如今万事俱备,柳家上下却闹了起来,没了柳老将军,马大哥怎支使的动,柳家一兵一马?”
    凌雅峥望着莫三放在她膝盖上的手,好似遇上了末世一般,先担惊受怕了一下,须臾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就怕一下子撞沉了!马大哥说兵贵神速,再过半月,就带领众人前去迎敌……我父兄都去,但我留在雁州府里随着祖父筹措粮草车马,怕也无暇顾及你。”莫三说着,忽然怨恨起梨梦来,想起那夜佛塔中梨梦的胆大放肆,就跪在地上,按住凌雅峥膝盖,向她唇上探去,本要浅尝辄止,谁知凑了上去,竟无论如何也不舍得离开,听凌雅峥含混地说了一句,那句话本被他吞进肚子里,不该听明白的,偏又明白了,就对凌雅峥说:“你没错,你父亲害死你母亲,你夹在其中为难,就不该你来说。”手指摩挲着凌雅峥充血的双唇,又笑道:“就算你错了,我也会沿着你的错走,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凌雅峥摸了摸莫三的头,从怀中递给他一个册子,“还是留你大哥在雁州筹措粮草吧,毕竟,他原本就专司此职,这是我记载下的季吴那边要紧的将士谋臣名册,要紧的事,也记载下来了。你押着关绍,随着马大哥去沙场吧。我总等你回来。”
    莫三一怔,接了册子,略略地翻看一回。
    “你原本就不是池中物,何必为了我,错过了这造英雄的时势?我不信,有这册子,有关绍在手,你拼不出个人样来。”凌雅峥握住莫三的手,“并未我逼着你去觅封侯,而是,我料想你这样的人,若不去插一手,凑个热闹,日后只怕会抱憾终身。”
    “……几时瞧出来的?”
    “你提起梨梦时,隐隐有些嫉妒她能去京城逛一圈。”
    “你真是个人精!”莫三盘腿靠着凌雅峥的膝盖坐着,手依旧握着她的纤纤素手,“那你再猜,我如今,想什么呢?”
    “不猜!”凌雅峥因他微微推动自己膝盖,脸上忽然红了。
    “猜一猜。”莫三促狭地转过脸来,仰头笑道:“我的心思,你总该是明白的吧?”见凌雅峥红着脸不动弹看,就大着胆子站起身来,搂着她的肩膀,向亭子外一睃,又挨近了她一分,低声说:“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怕你外祖父闹着要退亲的事!柳家受了委屈,又捡着这要紧的时候闹……”本是紧张才啰嗦一通,此时手搭在了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上,登时心猿意马,再说不出旁的来,只觉生米煮成熟饭,柳承恩想闹也不成,于是搭在腰上的手又向上滑了一下。
    凌雅峥微微咬唇,望了莫三一眼,忽然站起身来,还不等她言语,就听柳本贤的声音慌张地响起。
    只见柳本贤不知从哪一处冒了出来,站在凌雅峥、莫三中间,就啐道:“你答应我只说两句话……如今做什么动手动脚的?万一,她终究嫁了我……”
    莫三冷不丁地被泼了冷水,搭过纤腰的手再放到自己腰上,总觉不是滋味,悻悻地望着柳本贤,“不然,我牵桥搭线,引着你去见凌雅嵘?你不知道,她茶不思饭不想的,枯瘦成了个……”
    “三哥。”凌雅峥忙低声喝住莫三,为难地望着柳本贤,“表哥,虽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句话,但你的心智,绝对不是嵘儿的对手,将来……”
    “将来只怕将令牌也偷了给人家送去。”莫三笑道。
    柳本贤玩笑时,曾见凌雅嵘好奇,应下她这话,此时乍然听莫三提起,登时又挨了一次晴空霹雳,“你,从哪里知道的?”
    “若不是你许下令牌的事,谁肯搭理你?”
    柳本贤恼羞成怒,推搡着莫三向外去,嘴里嚷嚷道:“过河拆桥,是谁一时心软,带着你进来的?”
    莫三倒退着向外走,不忘递给凌雅峥一个稍安勿躁的神色,为逗凌雅峥,有意向自己方才一亲芳泽的唇上摸去。
    凌雅峥红着脸,依旧在水亭子里坐着,料到今次若不被柳家人发现,下次定还会再来,于是,反倒悠哉地转身去看莲塘里的菱花、莲塘边的菖蒲。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尚未见人,就先含笑道:“外祖父。”
    柳承恩背着手,穿着一身布衣短打过来,挺着胸膛望向莲塘,“你哥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你倒优哉游哉?”
    “一切自有外祖安排,峥儿不急。”凌雅峥起身,请柳承恩落座。
    柳承恩哦了一声,坐下后,笑道:“我逼着凌家、莫家退亲,你也不急?”顿了一顿,又说:“你应当比你哥哥早几日知道吧?当初,就只你哥哥跟嵘儿去给姓谢的求情?”
    “一直瞒着外祖父、外祖母,是峥儿不孝,唯一能补偿祖父的,就是眼前的局面。”
    “眼前的局面……”柳承恩一笑,见儿子柳大拿了厚厚一摞信来,接了信,也不看,径直撕了,撒进池塘中,对柳大怒道:“不必再送这些信来!”
    “父亲,眼看火烧眉毛了,虽儿子也知道妹妹死得冤枉,但外头多少大事,都要父亲去处置呢!”柳大耿介地跪在地上,好似一副为民请愿模样。
    柳承恩喝道:“他们雁州上下都将咱们柳家瞒住,只怕上了沙场,也要将些要紧的军机瞒着咱们呢!上了沙场是死,不上也是死,倒不如就留在家里逍遥几天!”
    柳大一张脸苦得几乎拧得出苦水来,不敢逆了柳承恩的意思,只得起身向外去。
    等柳大走了,柳承恩才和缓了脸色,笑道:“你这丫头,你舅舅都当我是个要闹得鱼死网破不识大体的人,你怎看出的蹊跷?”
    “当初父亲被打顺溜了,外祖父尚且不忘母亲留下的嫁妆遗物。可见,旁人以为外祖父是个上不得天面的武夫,确实是小看外祖父了。”凌雅峥笑道。
    柳承恩望着凌雅峥一张笑脸,登时失了神,苦笑道:“你舅舅几个,都比不上你母亲一个通透,如今,你表兄弟几个,也比不上你一个!哎!你舅舅们是那样的心性、你表哥们又是那样的鲁直,就连韶吾,瞧着沉稳多了,但到底……等着瞧吧,如今是满雁州府都对不起我,瞧我怎么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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