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张来听了天气预报,这是他选的日子——没有风,这样他才能听见老赵头的鬼话。
过了许久,收发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赵头慢慢地走出来。
这个挡在张来身后的黑影又露头了!
他四下张望着。
张来吓得一动不敢动。
终于,老赵头挺了挺腰,站直了,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小得就像自言自语,张来还是听不清,他只好顺着墙根悄悄靠近他……
墙根下,堆放着凌乱的砖头瓦片。他尽可能不踩出声响来。
他来到了收发室的房山下,离老赵头的脊梁只有几米远。老赵头没有发觉他,继续嘀咕着。
张来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妹子你呀
明眸皓齿
两腮羞红
鼻腻鹅脂
如柳扶风
沉鱼落雁
倾国倾城
浪不丢儿美不滋儿
实在招人疼
哥哥我想你想的呀
错把日头当月亮
错把凳子当水桶……
这是哪段戏的念白?这个妹子是谁?让老赵头如此发疯?
张来听来听去,怎么也听不出子午卯酉来,干脆咳嗽了一声。
老赵头戛然而止,猛地转过身来。
张来一步步走近他那张鬼一样的脸。
他逼视着张来,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老赵头,还没睡呀?”
“你怎么在这里?”
“我解个手。”
说着,张来就站在了他面前,掏出一只烟,递给他。
他摆摆手,没要。
张来自己点着一根,抽起来。由于职业关系,平时他很少抽烟,但是现在他必须用烟镇定一下自己。
“老赵头,你现在是咱们剧团资格最老的人啦。”
“再老也是看大门。”
“唉,你一个人拉扯一个傻儿子,也真不容易。”
“这是命。”
“你老伴至今都没有消息?”
“没有。”
“她娘家在哪儿?”
“关里。”
“听说她还带走了一个女孩?”
“是。”
“你想不想你女儿?”
“我都忘了她的模样。”
沉默了一会儿,张来突然问:“你还想唱戏吗?”
他安静地摇摇头,说:“早就不想了。”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五十三喽。”
“你功底那么深,不唱戏可惜了。”
这句话似乎捅到了他的心病上,他低下头去,想了想说:“……其实,如果化了妆,我还是可以唱的。”
张来的心被触动了一下——他的心还没有死!这个梦想被他埋藏几十年了,却无人问津。
“是呵,你的嗓子没问题,至少,你还可以教新演员——你应该跟赵团长提一提。”
“我已经不抱那指望了。”
停了停,张来突然说:“老赵头,你有没有听过这两句话——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
“没有。是戏词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似乎阴阴地笑了笑:“那你为什么问我呢?”
“我以为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他把秘密包藏得很严实,张来连尾巴都看不到。
接着,张来继续戳他的软肋:“老赵头,你说,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就会疯呢?”
他慢慢移开了眼光,抬头看天。天像锅底一样黑。
“一件事,一段话,或者一个场景,反复在你的脑子里出现,你怎么赶它都赶不掉,时间长了,你对它越来越害怕。你越害怕,它越纠缠……最后,你必疯无疑。”
张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被烧伤的那些日子,就差点疯掉。我总是想起那团火刚刚窜起来的样子,像一个红脸膛的人,他在我的眼前张牙舞爪,怎么赶都赶不走……这一幕追随了我几十年,我终于没有被他带走。”
“老赵头,你还可以编戏。”张来突然说。
“戏我可编不了。过去,我唱的都是传统剧目,都是老演员一句句教的。”
“刚才,你说的那段就挺好呵!”
他怔了怔,又一次逼视张来:“你是不是太好奇了?”
贰拾捌 爱情璀璨
也是我走道摇动,玉佩儿响,咿呀儿呀,惊动张先生,懒读文章,咿呀儿呀……
张来每天用隽小的这段唱词温暖自己。
在这个冬天,他开始向隽小求爱。
在此之前,他曾经很矛盾。可是,他太爱她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隽小,正因为她有那些经历,两个人才般配些。
都说戏子没有感情,可张来就是个情痴。
不管怎么说,他都认为隽小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他总是想起她为原来的男朋友剪指甲的情景。
那双手多么污秽,黑黢黢,裂了无数的口子,引得苍蝇上下飞舞。而隽小的手是那样娇嫩,散发着芬芳。她轻轻为他剪着,就像母亲对待一个孩子……
这天,张来约她出来,到那家西餐店吃饭。
天已经很晚了,西餐店里没有一个人,很幽静。音乐舒缓。
隽小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她描眉画眼,打扮得很精致。暗红色皮草中套大衣,黑色的紧身皮裤,小巧的花格手包。
在张来看来,她美丽得眩目。
她总是端详张来。他点的吞拿鱼三文治,韩国牛肉生菜杯,蝴蝶结蔬菜汤……都成了摆设。
“你吃呀。”
“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坐一坐。”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吃了,还不饿。”
“你总不能看我一个人吃。”
“你肯定有事。”
张来看了看她,突然说:“隽小,你应该知道我有什么事。”
她静静注视着张来。
“我一直……”
她还是那样静静注视着张来。
“我不敢说,我担心你……”
她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有零星的灯光。
过了半天,她才把头转过来,说:“你不后悔?”
“我是想了许久的。”
她突然低下头去,张来看见她的眼泪流下来。
“隽小,你……怎么了?”
她没有抬头,眼泪继续滴落。
“你到底怎么了?我是真心的!”
她慢慢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
“没什么……”
“那你别哭呵。你一哭,我心里就慌。”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哭。”
“隽小,尽管我很穷,但是我会努力赚钱,我一定让你过上好生活……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她含着泪笑了笑:“别说。”
离开西餐店,张来送隽小回家。在路上,她挽住了张来的胳膊,轻轻依靠在他的肩上。张来感到,全世界的花“呼啦啦”都开了。
一条野狗突然从他们前面窜过去,隽小哆嗦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喃喃地说:“张来,最近我更害怕了……”
“别怕,有我呢,不管谁欺负你,我都会打倒他。”
张来感到她幸福地笑了。她说:“瞧你一副书生样,能打过谁呀?”
“我爷爷是武生,叼花刀,我跟他学过功夫。”
“你有这个心我就满足了。”
贰拾玖 黑夜对话
这天晚上,张来突然想去单位找老赵头。这也许是爱情的力量。
他走近评剧团大院,发现整个楼都黑着,只有收发室的点着灯。
他走进了门房。
老赵头坐在“吱吱呀呀”的椅子上听收音机。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收音机,很破旧。他听的是评剧,吴祖光编写的《花为媒》,新凤霞在唱:“……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杂音很刺耳。
封闭的房间里有一股炖白菜和咸芥菜的味道。
那个痴呆坐在角落里,炯炯有神地看着张来。他后面的墙上糊着旧报纸,上面可能是八年前的新闻。
老赵头把收音机关掉,说:“张来,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我来和你聊聊天。”
“坐吧。”他戒备地看了看张来的眼睛。他的脸在白晃晃的灯光下更加恐怖。
平时,剧团里没有人到这里来跟他聊天。
张来面朝痴呆坐下来。他对这父子俩都保持着警惕。接着,他从那扇取信的小窗朝外望了望:“楼里没有人?”
“都不在。”
老赵头对这个院子里出出入入的人了如指掌。
张来看了看那个痴呆,说:“他今天真老实呵。”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