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长流

第11章


嗯,有机会一定要登门拜访一下他家的猪才行。
  “我不信!我要看你的身份证!”小溪耍赖地说。
  “无聊!难道你都要看过人家的身份证才相信别人的名字么?”靳成看回自己的书,不理她了。
  “我要看你的身份证才信。”
  没人理她。
  “给我看你的身份证。”
  “……”
  “身份证。”
  靳成拗不过她,终于从背包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证。
  小溪盯着他的身份证,极仔细地看着,生怕错漏什么信息似的。
  突然,她惊讶地叫了起来:“进城,哦不,靳成,原来你比我大两岁哎。”
  靳成不以为意,语气平淡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读书晚,你们城里的小孩又读书早,比你大两岁也正常啊。”
  小溪不喜欢他说“你们城里的小孩”,感觉她跟他隔着万水千山似的。
  “……水里屯靳家村?”
  “你在嘀咕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小溪赶紧掩饰。然后又笑嘻嘻地把他身份证的正面举到他眼前:“这是什么时候照的照片?”
  身份证上,一个青涩到不行的少年,穿着估计是公安局里提供的专门用来拍证件照的白色衬衫,而少年的肩膀过于瘦削,竟然撑不起衬衫,给人一种小孩穿大人衣服的感觉。
  “十五岁。”
  靳成略显尴尬,一把从小溪手里夺回自己的身份证,塞回背包里。
  “原来你十五岁的时候是这样子的。”她喃喃。
  十五岁是怎样的一个年纪呢?在念初中,少不更事,正是不知愁滋味的花样年华。可是为什么,他十五岁的眼睛,就盛满了坚毅?盛满了承担?
  小溪望着旁边的他,低头看书。他的发从头顶的旋,温柔地炸开,像一朵漂亮的黑花,不招摇,很自然地帅着。
  小溪轻轻的声音问他:“你明天几点的火车?”
  “早上九点。”
  “哦……”小溪沉吟了一下,客套地说:“祝你一路顺风!”
  靳成看了她一眼,也客气地笑了笑。
  ☆、第十章
  七月天,晚霞归去。
  渐渐暮色四合,靳家村在朦胧迷茫夜色的笼罩下,宁谧安详。
  不知谁家的院子里传来几声犬吠,不知谁家的鸡群正觅食而归,又不知谁家的屋顶飘出袅袅炊烟。
  农忙的村人劳作了一天,终于可以荷锄而归,与同伴说说笑笑,仿佛一天的疲累在这刻得到了完全的释放。
  靳成提着猪食到猪圈里喂猪,几头小猪已经闹腾得很了,呃呃直叫,仿佛不满主人太晚的放食。母亲和妹妹靳湘还在院子里摸黑摘花生,似乎农活一刻也耽误不得。
  放暑假回来已经好几天,而他也没有一天不是被繁重的农活淹没。还在学校的时候,很多同学,包括小溪,都问他暑假要怎么过。同学们的暑假应该都丰富多彩,兼职,打暑假工,出去旅游,宅在家里玩游戏,和朋友聚会……他的暑假,没有多余的选择。阿妈越来越苍老孱弱的身体,早已无法承担过重的消耗,而妹妹湘湘,过了这个暑假也要念高三,过几天就要回学校补习。湘湘,他尚未成年的妹妹,早已先于城里的女孩子不知多少步,承担了生活的重压。所以,当小溪问他,暑假要怎么过的时候,他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回家,尽管在外做两个月的家教赚到的钱,可以足够支付下学期的学杂费。回到家,面对这一切的光景,他只想,所有的农活只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就好。
  而小溪,她的暑假又是怎样度过?和爸爸妈妈出去旅游,还是在家被爸爸妈妈捧着呵着护着?靳成想,至少不会像他这样子吧。
  所以,小溪的到来,完全超出了他大脑的理解范围。
  村头的十六叔推开靳成家破旧的院门,扯着声音嚷嚷:“阿成,有个姑娘找你咧!”
  靳成从猪圈里探出头来,小溪背着双肩包,就那样局促地跟在十六叔后面,风尘仆仆。
  小溪愣愣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白墙青瓦的屋子,亮堂堂地敞着,入眼几乎是家徒四壁。橘黄色灯光下,泥墙甚至因为长年累月的渗水泛出一层淡淡的青色,白色石灰脱落,露出了泥土的颜色。老墙上贴满了奖状,斑驳剥落,承载着过往荣光。
  院子破败不堪的墙头,上面晒满了花生苗藤。院子里不大的禾场,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和一个老人正停下手中的活,讶异地看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那个老人,稀疏的头发髻在脑后,两鬓斑白的发,在薄薄的暮色下,亦清晰可见,脸上的皱纹烙刻着岁月的沧桑。她那么慈祥又有点好奇地看着自己,慈祥的面孔有靳成的影子。
  心像是被什么紧紧地绞着,隐隐作痛。
  “你怎么来了?”靳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小溪身边。她脸上那么深的惊讶一丝不掉地映入了他深邃的双眸,刺痛了他的眼睛。
  小溪缓缓侧过头来望着靳成。才几天不见,他的脸已经被太阳晒得黝黑,脊背微微地拱着,像是被极重的负荷欺压着。
  多少次,她在他身后仰望他的脊背,都是直挺得仿佛可以撑起整个世界,何曾这样过?
  陡然间,鼻子酸涩难忍。
  她知道他家不宽裕,但从来不知道是这样的光景。
  小溪转头就跑了出去,却在一个人家的墙角蹲了下来,头埋在膝盖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靳成他在学校是那样的从容,自信,是那样的优秀,出众,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是不是时时都在为生活感到无奈和无助?
  心疼无以复加地袭来。
  “你怎么会来?”靳成站在一旁,声音清冷,仿佛初见她时那样,以为她要扰乱他的生活他的人生,所以冷淡,所以戒备。而一年,她却真的潜移默化地融进了他的人生,悄无声息,又轰然猛烈,给他的大学生活添了一道光。
  这一年,彼此自欺欺人地互道朋友,他自欺欺人地为自己寻找一个相安无事的相处方式,假装看不见她的心意,假装,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而刚刚,她就这么跑掉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打量着他那风雨飘摇的老屋,那么深的惊讶落在她的眼里,他突然意识到,彼此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你看见了吧,我家是这样子的,所以我没有在大学就谈恋爱的资格。”更没有和你谈恋爱的资格。靳成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深深的眼里是绵绵无尽的忧伤。
  原来胸腔里的东西,就算没有外物挤压,也是能真真切切感到痛的。
  小溪突然站起来,一把抱住他的双臂,紧紧地。
  靳成愣住了,矗立在那里,双手僵硬地垂着,不知作何反应。她是第一次这样地抱着他。
  良久,他拉开她,低低地,生硬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她就站在那里,不说话,眼里还挂着泪珠。
  靳成终于放柔了声音,问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爸爸妈妈他们都出国工作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我就跑出来了。”
  “你就这样跑出来,他们会担心的。回家去吧。”
  小溪抬头望着他,还一副嘤嘤欲泣的样子,说:“靳成,这么晚了你怎么能赶我走?”
  夜真已隆重。隆重到他可以看不见她脸上的泪花,所以不去擦拭。他不知道她为何而哭泣。
  靳成无奈:“那先在我家住一晚吧,明天再回去。”
  小溪擦干眼泪,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后面。
  “靳成,我在你家暂住几天,可不可以?”回去的路上,小溪开始讨价还价。
  “不行!我没空!”靳成一口回绝。
  “三天?”
  靳成不理。
  “两天?”
  还是不理。
  “我会帮你干活的。”
  “我真的会干活的!”
  “……”
  回到靳成家的时候,他妈妈还在摘花生,靳湘在厨房里煮菜,听见他们回来就跑了出来。
  “阿妈,这是我大学同学,任小溪。”靳成用他们的家乡话介绍。
  “阿姨好!”小溪甜甜地打招呼。
  “哎,哎。”靳妈妈并不会讲普通话,只是一直很慈祥笑着看着小溪,眼角的皱纹眯在了一起,越发的深刻。
  “我妈不会讲普通话,你别介意。”
  “才不会。阿姨人好好,是一个非常慈祥的母亲。我喜欢阿姨。”小溪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哭泣的狼狈样子,满嘴的甜话。
  这什么话?又不是来当儿媳妇,谁要你喜欢了?靳成轻轻扯了下嘴角。
  儿媳妇?呃,靳成貌似被自己的念头窘到了,很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哥。”站在厨房门口的靳湘轻轻地喊他,声音粘腻。
  靳成把小溪领过去,向她介绍:“我妹妹,湘湘。今晚你跟她住可以吗?”
  小溪忙不迭地点头。
  湘湘也喊她:“小溪姐。”
  一点也不陌生的样子。
  晚上,小溪和靳湘窝在床上聊天,靳妈妈抱了一床新的枕头和被单进来。
  “这种屋子呀,晚上还是蛮凉的,你要盖好被子别着凉了啊!”
  从能听得懂的几个字里,小溪明白了她说什么,忙说:“谢谢阿姨!阿姨您真好!”
  唯恐不够热情。
  靳妈妈笑了笑,走了出去。
  第二天,小溪和湘湘起来的时候,靳妈妈已经早早起来,煮好了一大锅玉米粥,还煮了些下饭的酸菜。不过她最喜欢吃的就是他们家的酸柠檬了,和着玉米粥,喝了整整三碗粥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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