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珠夫人(第1-9章)TXT小说载

第18章


如今又是十条人命损失,剩余的四百骑内,起了无声的骚动。
    符义挽住马,闭目思索。海市从旁看着他那张黑得难辨眉目的脸。片刻,符义高举起右手,截然向前一指,淡淡道:“出关。”
    草原的黄昏分外炽烈艳丽。天际垒起万状云堡,金乌未沉,冰轮已然东升,日月星辰皆明媚硕大,与关内所见的天穹竟似是全然两样。夏草芃茂,高与马背相齐,夕阳下,眼见得那离离之草如赤金的波涛,自广袤远方一浪浪涌动而来。
    濯缨眯起眼,夕照将他俊秀的脸孔涂泽金红。他信马由缰,任胯下骏马停停走走。北地天候迟晚,莫纥关内一城柘榴开得如火如荼,即便是七八里开外,亦看得见那流溢泼洒的红。青天下远远扬起一道尘土,自东南朝西北方向奔驰而来。
    来了。
    濯缨稍稍夹紧马腹,那匹九花虬便轻快地跑了起来。
    呼喝声渐渐散开,向他围拢过来。他侧身回头望去,苍茫碧野上,黄尘呈半圆形状自后包抄过来,已不过两里左右路程,骑者的身影踊跃隐现于草浪中。
    濯缨周身的血脉里,忽然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欣快。果然,他还是个鹄库人。他长笑一声,打了一个响鞭,伏身向马耳边用鹄库语言低声说道:“飞光,让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马。”
    飞光听懂了人言似地,猛然厉声嘶鸣,扬蹄腾跃,足不沾尘地飞奔起来。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飞光果然跑得飞了起来,濯缨亦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活了过来。心与眼都无遮无翳,身轻如燕,马上衣袂飘飞。夏荣冬枯的万顷碧野里,人们代代繁衍朝生暮死,忙着纵马扬踏高声歌唱,生于旷野,没于旷野,如草芥一般快意自得。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那是他么?”符义问道。
    海市面无表情答道:“那声音,应该是罢。”
    符义冷笑道:“够逍遥的,唱起歌儿来了。包抄过去。”
    “大人!”猛然有人惊呼。西北方亦有一道滚滚黄尘卷来,有人吹响草叶,尖利的声音漂浮在金红色的暮霭中。马蹄声整齐划一,队型严整,显是训练有素。
    “是迦满军?”
    “不对,他们穿着便衣!”
    “不会错,那些马清一色都是黄骠军马!”低声的议论登时传遍了四百骑中。
    “迦满人……”符义拧起了眉。“原来是这样……”
    鹄库西部与迦满接壤,南为左菩敦部,北为右菩敦部,两王素来不和。左菩敦王夺洛近日似对迦满有所图谋,迦满自然要竭力拉拢右菩敦王额尔济。那方濯缨是夺洛之弟,额尔济想要对付夺洛,最名正言顺的手段莫过于扶植方濯缨,争夺左菩敦王之位,迦满为了扳倒夺洛,竟然也不惜出兵来与中原抢夺方濯缨。可恨的是迦满人又藏头露尾,将军装换了便装,日后交涉起来,大可推搪说是流寇劫去。迦满向来畏服中原,左菩敦部最初来滋扰时,迦满亦曾经向中原求援,帝旭却打发了使者,不闻不问。如今看来,迦满已对中原彻底断绝了指望。
    “然而,即便如此,”符义恨然想道,“迦满人情急之下,若是举国反扑,亦是可畏。”他一个近畿营副将,没有在迦满境内轻易开启战端之理。
    “符大人,不妨让末将一试。”身侧的年轻武将催马前进一步,符义转过头去,看见了方海市清秀冷峻的侧脸。
    方濯缨纵马迎向鹄库军,眼见得只隔一里余地,便要没入那千人阵中,追无可追。
    符义点头道:“去罢。”
    海市一抖手中缰绳,连下两鞭,轻捷地追了出去,少年清瘦身姿直像是要消融在夕阳中。
    风声盈耳。海市松开辔头,单手取下背后六石强弓,又一手自箭壶摸出一支白隼翎箭,上弦。左持右挽,箭平于眼,壮汉亦未必能开满的六石弓,这少年不动声色便开到满圆。开弓的左手拇指上没有了原先惯用的扳指,草草用熟革裹了几层。
    意定神明,无妄无断。万念俱灰,万心同灭。
    惟如此,那脱手的一射方能不偏不倚,正中鹄的。这一射不能有一点差池,非中不可。右手的挽力乍然松脱,箭方离弦,身后便起了喝彩。这一箭眼看着要正中濯缨左心,断无偏差。
    海市,果然是你。
    濯缨拍马直直向西,迎着半没的巨大落日,仿佛只要再加鞭跑上半个时辰,就能跑进太阳里去似的。蒿草自身侧飒飒倒伏,如同破浪迎风。他不能躲闪,海市这一箭非中不可。那孩子自小骑射天分过人,他信她,一定能中。
    犀利之声破空而下。
    强劲的力道呼啸着刺入后背,濯缨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跌下马来。温热的液体,淋淋漓漓淌了满背。
    “濯缨,这是我与你打的最后一个赌。若你相信海市平日待你的情分,信她宁可抗命也不愿杀你,咱们就赌这一场。若是赢了,你便赢得自由,还有——这七千里漠北。”
    身体腾空而起的时候,那个男人的音容依然历历在目。
    他趴伏在潮润的土地上,听着迦满人的马蹄声将他围绕起来,中原军疾驰而去。他支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身来,箭依然深深扎在背上。濯缨拔剑削断箭杆,将右手探到左胁下,解下了贴身银壶,棱角分明的唇边浮现一丝苦笑。
    义父,你这一生,竟是从未失算。
    箭头穿透了银壶,酒漏出大半,而他的伤口,不过半寸深浅。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满面是泪。
    我与海市各自一意任性行事,到头来,原来事事皆如你计算。我们苦苦与天挣命,不过是不知身缠丝线的傀儡,唱着你点的戏码。
    织造坊主事施霖畏瑟地站着,看着那些纤细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在眼前沉香桌上随意叩出一串响动。
    “想不到……这老狐狸。”年轻男子收起了一贯的嬉笑表情。“我们费尽心思拣选的两只上好苍隼,反而成了他局中的踏脚石。现在可好,这方濯缨投身关外,因身负刺杀中原皇帝的死罪,鹄库庶民非但不疑心于他,更当他是个忍辱负重十五年的少年英杰。方诸这一手算盘,呵,打得实在精细。”
    施霖的胖脸涨得通红:“是小、小的不够伶俐……没想到方诸为了将祸水引到殿下身上,竟连那柘榴也杀了……小的本该想到……”
    昶王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这倒不怪你。那盲女不死,方濯缨回漠北后一样是要与我们作对,多了盲女那一条命,不过是使他心意更坚罢了。就好像——就好像牡丹姊姊不死,我一样是不能任旭哥这样下去。”说罢,昶王扬起秀丽的眉目来,微微一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
    施霖周身从里凉到了外。
    当年鄢陵帝姬目睹民间夫役税赋沉重,痛恨帝旭暴虐无道,因劝说昶王弑帝自立。昶王自觉羽翼未丰,时机未足,人前人后有意摆出嬉浮模样来,竟连鄢陵帝姬亦瞒过了。帝姬愤然而去,数日后自携鸩酒与帝旭对饮,不料为黑衣羽林所阻。鄢陵帝姬脱逃,禁军追赶至外城角楼,帝姬身中两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镞,从五丈高的角楼一仰而下,跌死于永乐大道街头。为求保全昶王,诡称是汾阳郡王庶女,死不瞑目。
    “如今也就只有等明年开春,左菩敦王如约佯攻黄泉关,趁着京中防卫空虚……”手指依然叩击着桌面,灯影下的年轻男子露出幽冷的笑。“不过,在那之前,一定要将方诸的爪牙全数斩断。牡丹姊姊她实在太傻,空有胆色,智谋全无——不过,我总要让她死得值得。”
    伪帝姬死,府内弦歌不改,宾客大醉,王有召侍寝。
    天亮问曰:“吾夜来醉语否?梦呓否?”
    美人对曰:“否。”
    王曰:“妮子机伶,亦只到今日。”拔剑杀之。
    ——《褚史。宗室之卅一。昶王》
    第七章 华鬓不耐秋PART VII
    因追缉胡人夺罕,海市错过了回黄泉关的时日,只得在中原耽搁到来年开春。
    回安乐京的途中,她在赤山城外病倒了。到驿馆的时候,人已经伏在马背上,一气昏睡不醒。请了郎中来诊治,延至别室看茶开方,说是风寒内侵,女孩子家气血两虚,顺便开个补养方子。符义听了不说二话,重金赏了郎中。郎中回家当夜暴毙,得来的打赏银钱恰好操办丧事。
    方子确是对症,却不见得高明。海市的烧渐渐低了,只是难退,符义留了几个人在驿馆照料,待她痊愈后再追上大队。她倒对自己不管不顾,九月天气初凉,依然披着单衣四处走动,亦不知道避风,烧总也不退。回安乐京的日子,也就一天天地延宕下去。
    到了十月,新添了咳嗽的毛病,发烧时好时坏。她并不焦急,仿佛迟一点回京也好似的,将照顾她的兵士一个一个遣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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