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谍影

第67章


“罗桑,办案是科学、严谨的工作,希望你本着认真负责之精神,敢于任事之勇气,敢于得罪人之担当,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话至此,她却陷入了彷徨之中,如山铁证,没带给她自信,而是一个沉甸甸的负担——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
    罗之江也莫名其妙,摇起了头,持反对意见,“这也有可能是他写的,别忘了,他也是我们这个圈子内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他有这个技术、能力、便利,做这个样的事……”
    他,是谁,大家心照不宣。
    本来,大家都在极力避讳,或者说打算稍后才提到,来个循序渐进,在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将他一举拿下。揭下他的画皮,撕下他的伪装,让他无可遁形。但是,就在一切都还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就毫无预警地来了。
    来了就来了,事不宜迟。
    以防夜长梦多。
    抓人就不莫名其妙了,罗之江硬着头皮出了手。
    在愚园路周明海家中,罗之江喝止手下人的毛手毛脚,毕恭毕敬地走到钱蕴盛与夏正帆面前,告了声叨扰,亲手给钱蕴盛、夏正帆戴上手铐。完事后,罗之江低眉顺眼对钱蕴盛说:请钱将军跟我走一趟,配合我们把一些问题弄清楚。面对夏正帆,罗之江无话可说,夏正帆的冷笑,让他头皮很是发毛。
    就一起走了。
    抓人时,周明海在场,错愕、难堪。
    审问时,周明海在场,紧张、不安。
    作为特务委员会主任,周明海进出七十六号很自由,不用受任何拘束。在七十六号内,旁人不能随意走动的地方,他照样能走动。最后,他走进了审讯室,村上和罗之江正在审问钱蕴盛与夏正帆,他一欠屁股坐在主审位上,不走了。
    村上摩掌擦拳,正待大展拳脚之际,见忽然来了个监审,这算什么事?
    如此一来,村上与罗之江的审问,就显得有些束手束脚了——谩骂、恫吓、用刑,不能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施展——审问的用词是公式化的,就像照着教科书念出来的——你一言,我一语,你方唱罢,我又登场,轮流出击:
    先对钱蕴盛——
    说,这是不是你写的?(凶神恶煞,是村上)
    请问,这是你写的吗?(有气无力,是罗之江)
    说,你是不是重庆方面派来的间谍?你与戴笠是什么关系?(村上)
    请问,你与戴笠是何种关系?朋友?上下级?抑或是其它?(罗之江)
    ……
    钱蕴盛不发一言,装聋作哑,到非说不可之时,一概不认,要不就是让夏正帆代言——
    夏正帆说话语气强硬、用词讲究、条理清晰;神情坦然自若、从容不迫。唇枪舌剑,斥罗之江,驳村上,态度不卑不亢,忙而不乱,有理有节。即便是村上拿出铁证虚张声势地晃一下,逼得钱蕴盛方寸稍乱,都未影响到他分毫,照样镇静自若,舌利如枪。
    村上打眼色示意罗之江撇开夏正帆,转攻钱蕴盛,那才是主角,是个软柿子,好捏得多。
    罗之江按照设定好的流程,抛出了铁证,送抵钱蕴盛眼皮底下,有气无力地问,“钱将军,笔迹鉴定证明这可是你亲笔拟的电文稿,合作点,承认了吧。”
    村上听罗之江问得低声下气、理不直、气不壮,干脆让罗之江噤声,站一边当旁听去了。撇开罗之江,村上的审问似乎顺了很多,满屋都能听到他的咆哮,声声带风,比打雷还有力。
    钱蕴盛决意将沉默进行到底,照旧不发一言。
    你看,这是什么态度?
    死猪不怕开水烫!
    用刑!
    不知何时进人审问室的余玠,似打了鸡血,来了劲,抓起皮鞭,就向前冲。
    周明海看出苗头,断喝一声,“不许乱来!”
    余玠止步,困惑地看了一眼周明海,随即悻悻地罢了手。
    村上也不赞同用刑,不是他不想用刑,有周明海在场,影响不太好,当场一挥手,让余玠走了人。
    村上半真半假地说道,“钱将军阁下,我们请你到此,并不是要追究你拟这份电文稿的是与非。你劝诫重庆方面不要再生事端,这是你识大体的表现,这很好!你既然与重庆有这种非同一般的关系,为何不早点坦诚相告呢?或多少透一点口风,那才够朋友嘛。”
    罗之江憋不住了,接着说,“是啊,你与戴笠有联系,那不要紧,但请不要避开我们,我们是顶要好的朋友,应当无话不谈才对!”
    村上还说……
    罗之江还说……
    两人你一句,我一段,左右开弓,想方设法诱钱蕴盛承认:一、电文稿系他所拟;二、他就是“鹞子”;三、他与戴笠联络密切;四、他与蒋先生(介石)还有联系。
    威逼利诱、连哄带吓,说得口千舌燥,精疲力竭,动了怒,上了气,钱蕴盛也不是死不来气,被逼得急了,说了几句:我郑重声明,电文稿不是我写的!我和戴笠从前是朋友,现在可不是了。所以,我不可能与他有什么工作往来。再说,你们看我像是搞特务工作的料吗?蒋先生嘛,我就更不可能与他联系了,他现在发悬赏,又是骂我,又是通缉我,还派人杀我,我躲都躲不及,哪还会有联系……
    一切指控,矢口否认,概不认账。
    周明海看过铁证,帮起了腔,“我以我的人格保证,钱老弟决不是写这份电文稿的人!”
    你的保证不值钱。
    罗之江这样想,村上如斯,夏正帆亦同,三人同时会心一笑,只有在这一会,他们之间的默契是水乳交融的。
    笑过之后,都不轻松,夏正帆质疑,“既然说电文稿是铁证,那为何起获的单单就只这一份?搞特务工作的人都知道,举凡处于地下的那一方,对任何电文稿,都是即发即焚。就算留有存底,那也不该是原件,而应该是抄写件。电文稿的真实性,十分可疑!”
    周明海附和说,“就是!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伪造的。李部长刚才不是说,这份电文稿是军统上海区的电台起获的,这肯定是重庆方面精心设置的陷阱。”
    钱蕴盛:我冤死了,谁他妈的,这样整我!
    夏正帆:比窦娥还冤呢!
    周明海:六月雪飘……
    都是些什么话!
    村上不禁大皱其眉,原以为铁证如山,审讯会立竿见影,速战速决,哪知遇到牛皮筋了,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收不了场。说真的,村上并不想审讯时,多个碍手碍脚的人在场,刚才不好说,现在一个回合下来——败下阵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把周明海喊出门,婉言劝其先走。“这件事,阁下还是别插手了。辨明是非曲直,那是在下本分之内的事。”末了,村上向周明海保证,一俟水落石出,定会给阁下一个满意交代,云云。说得是有理有节,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丁点毛病,周明海悻悻地走了人。
    送罢周明海回来,村上去了隔壁的房间。与宇多田和李逸群嘀咕了一阵,村上回到审讯室,叫出罗之江,让他去隔壁的房间。又让人将夏正帆送去优待室关押。一切重新布置妥当之后,自己则背着手,似笑非笑地走向了钱蕴盛。
    李逸群趴在观察孔,看了一会,退到椅子边,一欠屁股就坐下身,学着宇多田,侧起耳朵听那端的审讯——
    村上:你看烟盒上的字,写的时候,笔不正,锋不聚,锋不能逆人,用力不均,顿太重,横不横,撇不撇。再看你写过的公文,和这个有何二致?
    钱蕴盛:哎呀,还真像是我写的!可惜,它不是我写的。
    村上:呵,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也不用狡辩,你这字,旁人仿是仿不出来的。算了,不纠缠这个了。说吧,你和戴笠是什么关系?
    钱蕴盛:我说什么?我还要怎么说?我刚才已经说了,从前是朋友,现在是敌人。
    村上:哈,你看我这个记性,我还真忘记了,你刚才确实这么说过。不过,你这么一解释,我反倒觉得你和他更像上下级关系了。
    钱蕴盛:听你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是特务了?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是带兵打仗的人,最见不得玩阴谋诡计的特务。都他妈干的是见不得光的事。让我当特务,还不如杀了我。
    村上:喂,钱先生,你这样就不对了,当特务的人,怎么就见不得光了。我大日本皇军很多将军,年轻时都做过特务工作,他们不一样带兵打仗吗?
    听到这里,宇多田霍然起身,又缓缓地坐下,轻骂道,“村上,はまるで捨て、皇軍の人、彼と絡めこれらの何?(村上,你简直是丢皇军的人,跟他纠缠这些干什么?)”
    听不懂宇多田在骂什么,李逸群就不好说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心里暗自窃笑,村上自曝家丑,还浑然不知,这特务当的,有些丢人现眼了。
    罗之江只能报以苦笑,换作是他,他比村上好不到哪里去。在钱蕴盛面前,他显得有些怯懦,仿佛他与钱蕴盛不是审与被审的关系,而是相反。夏正帆,他肯定是得罪了。只怕以后的日子,难过了——病家是得罪不得医生的,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中医吃的不是药,是医生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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