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是无效信

第7章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忍着的话,那时就没忍住。为什么还抓过了王子杨手里的信。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还边哭边喊着那个叫萧逸祺的男生,把信退还给他。
  而一系列的变化,让萧逸祺也十分没底。
  “不是说点歌调查么……哭什么啊?喂,别人会误会啊!”
  “你的,拿走啊!”只管把信塞过去。
  “什么东西。”男生接过信看了几秒后,突然明白过来,回头,原本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几个朋友突然做鸟兽散,集体从前门逃走了。
  “操,又来耍这手。”萧逸祺团过信狠狠扔向一边后,对宁遥说了句,“那信是冒充的,我没写过!”就一路追了上去。
  宁遥却呆在一边。
  随后的两节课,王子杨缺席。老师看见了问班长,班长只说她身体不舒服先回家了。宁遥冷着一张脸,承应来自各方询问的目光。但终究鼻子还是要发酸,反复咬着手指不出声。那个空下去的位置,终究不是盲点,在世界的一个地方凹陷,宁遥却不敢把手指往里探一探。
  因为心里感觉是过分了。
  不是写在墙上的话,不是无奈而绞尽的抱怨,不是低空盘旋不去的厌恶,而是脱口而出,扔在她脸上的直接。
  做这么直接的事。痛快淋漓。可去了一个快字,就是痛淋漓。终究还是会反弹到自己这里。一直都想维护平和的模样,平和的模样就够了。其他什么在底下发酵都没有关系。
  放学。宁遥推着车到体育仓库后。
  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之前的字迹又被新的覆盖上去。角落的石灰又掉了一点,不少句子都缺了胳膊。“鸟人王彬”。“when i see you i love you”。语法有错误。“热烈庆祝你又长屎了wooo”。脏话。“小南只有10公分!”。还是脏话。“但愿人长久。”诗。“京沪快车线”。蠢话。宁遥抱着膝盖坐下来。摸索了一会,才找到一小截蓝色粉笔头。
  捏在拇指与食指间,反复碾转。
  如果粉笔是流蓝血的外星人。自己就像是杀人凶手了。
  宁遥蹲下身。举起胳膊。一笔一笔。直到感叹号为词组成句。
  “王子杨该死!”
  每一笔下去,越感到心虚起来,像赖以抗击外界的基石忽然挪空一样。黑色的海浪长驱直入。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你这是干什么?”
  听见男生的声音,宁遥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
  年华是无效信[十一](2)
  脱得只剩短袖T恤的萧逸祺一手抓着篮球一手提着书包,眼神复杂地看着宁遥:“有必要这样自己说自己吗?”
  “啊?”他在说什么?
  “虽然那封假信也许会让你觉得被欺骗了。但是……”
  “我不是王子杨。”
  “……什么?”
  “我说我不是王子杨!我只是代她把信还你!”
  “见鬼。”男生吃了一憋,有些恼火“……那你写这个算什么?”
  “……”宁遥一怔,“……你管不着!!”
  “你们女生真是莫名其妙。”干脆走了进来。高个子。把光线掩去一半。
  “还不是你搞的事!”
  “就算是——” 萧逸祺找着话反驳,“就算是,也没必要……这样说别人吧。”
  宁遥眼睛散开一圈。
  那些东西,厌恶着它们,同时又倚靠着它们存活。好象变成了佝偻的老巫婆,不知该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反驳。终于身体内部的黑洞开始发挥最大的威力,像要把一切都吸进去。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萧逸祺被女生的神情闷住了,闭上嘴。干坐在一边。过一会感觉到边上强烈的颤抖,才真的慌了神。
  “喂!我可没说你什么啊,又哭,哭什么哭啊。”
  “你走——”
  “喂。有人啊。”
  感觉到男生捅过自己,宁遥愤怒地睁开眼睛:“干什么!”
  接着,她在窄道的尽头,看见一个熟悉人影的出现:“王子杨……”
  宁遥好似被拔走了插头那样一动不能动。
  “宁遥。我来找你的。”女生面无表情地说着话,“不过,你能告诉我那行蓝色的字,写的是内容么?”
  像是成熟期的蒲公英,只消一点点气流的不安定,就会带走所有的种子。
  宁遥动了动嘴,要开口的时候,视线被人拦住了。
  背朝自己的男生,距离近到似乎目光往返也来不及。身上散发着汗水健康的咸味,头发的末梢因为湿透而小搓粘在一起。衣服沿着蝴蝶骨贴紧。随后是他的声音在那一面传出去。
  “这是我写的。‘王子杨活该’。”
  年华是无效信(第三回)
  年华是无效信[十二](1)
  “你说什么?!”比宁遥更快出声,问出和她心里一样的句子的,是在另一头的王子杨。
  “‘王子杨活该’。我写的。”加重了语气的回答。
  “……真搞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拖着余音。口吻讥讽。
  “啊哈?”男生似乎一时想不出更充足的理由,解释也毫无进展,“什么什么?”
  圆不下去的谎。
  “这话是你写的?你是谁啊你?”不依不饶。
  “……我啊……我可不是刚被你拒绝嘛。这就不认得啦?”像是突然反应出什么似的,能感到声音里如释重负的微笑,“那信。被退回来了的信。”
  “你是……”王子杨一顿。
  “三班的。记起来了么?”语调更吊儿郎当了些,“我可没面子到极点啊小姐。”
  “……这真是你写的……?”指着墙上的字。
  “不然你以为谁写的。”反击一般地回问道。
  王子杨的沉默像是迅速上涨的潮水,飞快盖过了宁遥心里某个限位。有警报拉在深处。却没有声音。她无意识地拉过萧逸祺的衣角。男生回头瞥她一眼,看看粉笔字,又继续说道:
  “当然,这举动是不太上道。”
  “……你也知道不太上道啊!你这样做恶不恶心?恶不恶心!”
  拔出变异的尖利的声音,让宁遥的心在这里停了一秒。手指掐进掌心里。无休止地用力。再用力。等到手心逐渐觉察出指甲钝实的痛感,才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最平静的话端。她抬眼看着萧逸祺:
  “是啊,做这么恶心的事,你不害臊吗?”
  吃过晚饭后,看半小时电视新闻,随后洗澡,接着做作业,有时还会一边偷偷地听下电台广播。广播台里有一个节目主持人话多得出奇,还有些自以为是的幽默,不可理解的是给她写信的人却依然不少。每放完一首歌,她便播读着听众各式各样的来信,替人“排解烦恼”。诸如女孩和男友吵架了之类,发现对方的心正在远离之类,想不清楚该选A还是选B之类。每个故事都很老套,并且主持人的开导也和十多年前的“白鸽姐姐热线”之类没有分别。但自己还是常常地听。漏过几段也没所谓地常常地听。听那些口气哀怨而颇无文采的诉说:“请主持人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有的写得冗长,有的写得激动。反反复复。
  所以说,每天都有人不开心。
  在广播的间隙,偶尔听见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一阵后没了下文,应该被妈妈接了下去。而隔上几分钟也没有动静,那就说明不是打给自己的电话。
  不会再打给自己了。
  年华是无效信[十二](2)
  整整一路。被路人和汽车拥挤下,傍晚的忙碌的混乱的路程,都在王子杨一路无声无息的痛哭中,化成黑白默片。强制性地,一格一格拖过宁遥的眼前。
  那些在世界中喧腾的车流,那些压着天的电线,那些热腾腾起来的饭店厨房,那些在轮子中扬起的尘土,原来全都可以被硬性而粗暴地搅在一起,统统压缩进小小的放映器中,等到灯光全灭,它向黑暗中投出一笔黄色的光束——是烙在视网膜上的,女孩非常凄厉的痛哭
  的脸。持久不断。直到瞳孔被灼出一个小洞,有什么迅速地从中灌了下去。
  ……
  不要哭了。
  对不起。
  可这也都是你不对在先。
  我一直都忍着。
  是讨厌你。讨厌得要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你。
  你别哭了。
  哭个什么劲呢。
  路人都在看。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对不起。
  但都是你活该。
  ——内心里各式各样的念头,在没有约束的放肆里几何级数地膨胀。横行肆虐,让全身的神经频频跳闸。哪里黑了,哪里还亮着。刺眼的黑,和暗淡的亮。就这样矛盾地并列。而宁遥终于发现,原来一直有两个自己在各执一词。一个郁闷着“是我不对”的自己,一个冷酷地评价“早知道今天会被你发现,应该改天来写就好了”的自己。这样鲜明而真实的存在着,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自私恶毒。无奈懊悔。水天相接处也会有痕迹。它们却能完全融合在一起。
  分离不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全都是真的。
  从书店、二十四小时超市、外贸服装批发市场,到建筑中的大楼,围墙,树和花坛。两人的距离在沉默中间变得如此微妙。
  像失去了交通灯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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