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

83 江东行(下)


夜幕笼罩玉垒山,二王庙灯火辉煌,人头攒动,乐舞巡行,而此时贺兰家庭院中,灯轮静立中宵,如头戴羃篱的娘子,本也欲一身珠光赴上元之会,却因故踟蹰,竹林萧萧中远处若隐若现如丝如缕的急管繁弦之声更平添了几分萧瑟沮丧。
    “我不同意阿璃离开。”贺兰氏的想法很坚定,“先生方才也看到了,她现在实在不宜远行。”姬繁川思忖片刻道:“皇后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即便方才只是一时,可她已有八月身孕,我怎么放心她此时长途跋涉?”姬繁川做事一向谨慎,他道:“夫人放心,我征调战船走水路,保证平稳顺遂,不使皇后受颠簸之苦。”贺兰氏叹道:“我知先生想得周全,可孕妇最忌情绪起伏,万一阿璃去到阵前,见到她不想见的情形,支撑不住,大人孩子都有危险,该如何是好?于私,阿璃是我儿,我舍不得她有丝毫危险,于公,陛下若有不测,阿璃怀的若是男胎,这孩子就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这要出了事,有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贺兰氏把话点到这个份儿上,姬繁川话就难接了。
    一盏,两盏,三盏……庭院里的灯轮从头到脚披上了金色丽装。
    婢女在贺兰氏耳边低语,贺兰氏一惊,几步上前拉开门,灯轮被一树树点亮,映得满庭生辉。“你怎么起来了?”她既心急又心疼。抚悠回头,她捧着一盏点燃的灯,火苗雀跃,照着她研美的笑容。她对母亲说:“我想起去年此时大漠之上银花火树,那场景美极了。虽然今年我们远隔千里,不能相聚,但我还是要为他把灯点亮。”说罢她将灯碗安放在灯轮上,转身平静道:“阿娘,我要去。”
    “你……”贺兰夫人一时语塞。“我心里已经有底了,不论是再坏的结果,我都能承受。我与忧离相爱一场,我必须去见他。”女儿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让贺兰夫人心慌,她只能用母亲的权威强行阻挠:“不行!这次说什么我也不同意!”“阿娘!”抚悠二话不说跪在母亲面前,“儿求你!”
    这一跪可把众人唬得不轻,贺兰氏又急又气:“你疯了!当心孩子!”阿嫣、盼儿赶紧上前搀扶:“三娘,地下凉,你可受不住!”抚悠的决定经过了深思熟虑,不会屈服:“阿娘,你若不同意,我便不起来!”贺兰氏一生要强,唯独拿自己的心肝女儿无法,可这次她是铁了心不能由她胡来:“好,你就跪着!你自己无所谓,是不是孩子也无所谓?储君也无所谓!”
    姬繁川见母女二人争执,赶忙劝解:“夫人最担心的莫过于皇后的身体,这些源都已考虑过,一是水路平稳,二是婢女、稳婆、乳母随行,另外我已遣人先至成都招揽名医,在新津接应,如此不论路上发生何种情形,都能应对,你看如何?即使夫人不令皇后前去,她忧心挂牵,就一定对身体好吗?”
    “阿娘,”抚悠泣道,“易地而处,你又如何抉择?我是你的女儿,你如何,我便如何!”她有一个能带着三岁弱女横穿大漠千里寻夫的母亲,也不能怪她怀孕八月执意要奔去见性命垂危的丈夫!
    贺兰氏仰天长叹:“你真是我前世欠下的债啊!还不快快起来!”抚悠感激道:“阿娘答应了?”贺兰氏偏头抹泪,责备婢女:“还不快把三娘扶起来?”抚悠在众人搀扶下站起来,贺兰氏道:“也罢,我随你去。”
    “阿娘不能去!”抚悠的反应令众人吃惊,贺兰夫人随行这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吗?“我不去,你也别想去!”贺兰氏拂袖而去。抚悠无奈,求助姬繁川:“姬先生,我不想让母亲跟我受苦,你帮我想个主意。”姬繁川沉思道:“夫人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源也认为夫人对皇后照顾之妥帖非旁人能及,她有意要去,实在没有理由拒绝。”抚悠斜他一眼:“她若去,我便不去,你自己想办法!”也拂袖走了。
    姬繁川扶额,这强人所难的作风真真与李忧离如出一辙!
    ……
    翌日天不亮,抚悠等人乘船下汶江,姬繁川忧心道:“把夫人迷晕,真的好吗?”抚悠倚在窗边眺望江雪,裹了裹皮裘,转头回了句:“是你迷昏她的,又不是我。”姬繁川觉得自己遇人不淑。
    船一路南下,到了戎州僰道更换大船,汶江东去,至渝州入大江,过渝、涪、忠、万等州,渡三峡,郦善长(郦道元)所谓“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者也。过巫峡时抚悠做了个梦,梦见一对伉俪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前面坐的娘子海棠色裙衫,面容娇俏,她身后的郎君白衣宽博尚是魏晋打扮。那娘子瘪瘪嘴对郎君娇嗔:“她去年渡江,我救过她一命,这回又遇见了,我可不再插手,免得你又嫌我生事。不过做了这许久邻居,平日供奉不断,袖手旁观也不好吧?”郎君不说话,只微微一笑便将雪都融化,他拉紧缰绳将娘子圈在怀里,龙驹御风,飘忽不见。
    抚悠忽感一阵摇晃,惊醒时阿嫣正扑倒在她榻边,整艘船被掀得摇摇摆摆,这是能在海中行驶的大船,被江龙翻转,可见风浪之大、水流之急,可只过了片刻,便平稳了。姬繁川前来问安,道是“一阵邪风,夹带骤雨,又遇着几处涡旋,如今已冲出阴霾,天光乍晴了”。抚悠起身穿暖了走到甲板上,果然天空异常晴朗,虽则两岸重岩遮天蔽日,但中间那狭狭的一条缝隙中还是漏下了天光。高猿长啸,空谷传响,远闻渔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回望来时路,天空一朵祥云恰似二人乘马,抚悠心中恍然一动,想起方才之梦,那男子模样酷似二王庙中的二郎。她命人备香案、飨神明。
    自此大江东去,再无惊涛,日夜兼程,二十二日夜到达富阳,船靠岸,检验文书后,连夜全速驶往钱唐,抚悠不顾阻拦,登上船头,迎着江头冷风眺望江北。
    “自去岁仲冬发兵,我军从北方沿江上中下游分八路进军,另有水路战船从扬州出发,封锁钱唐出海海面,赵军羸弱,本不堪我军兵锋之盛,又有受谢煜明新政打压的江南华族叛赵,当然,朝廷也是许了他们好处。”曹延嗣走到抚悠身后,幽幽说道——他本驻守富阳,特意登船护送,“安修明、连松竹、高行云等去年沉船后辗转流落岭南、黔中一带,闻陛下南征,率众起义响应,是以交战不到两月,我们便围了赵都,照如此战力,所有人都觉得不出十日必能破城,谁料到……唉……”他长叹一声哽咽不语。
    “如今形势如何?”抚悠问。
    曹延嗣未料她如此镇静,怔楞片刻,方道:“陛下敕令封锁他受伤的消息,继续日夜攻城。我军排布在钱唐周边的部队总计八万,赵都守军三万,但如今老少皆兵,其人数不好估算。我军已攻占朝天门以北市坊,但其内城西面的紫阳山、七宝山、凤凰山等从西北到西南对内城形成半包围,东北朝天门至东南嘉会门防线短,兵力集中,给攻城造成很大阻力。有人建议在城外修一座土丘居高临下用以攻城,杜尚书认为西面易守难攻,赵军可能放松守备,应从西面突破,靖远则主张佯攻西面,吸引敌军主力,减轻东线压力,可如今陛下多在昏迷之中,也没人敢擅作主张,只能按部就班地攻城,是以成效不大。”
    抚悠只那一个姿势站着,要化作望夫石一般,曹延嗣不忍,劝她:“此地相距太远,又有山丘阻隔,望不见的,皇后还是先回舱内歇息吧,天亮之前就能到了。”抚悠转身看他:“如果你是谢煜明,你会怎么做?”
    “我?”曹延嗣被问得一怔。
    她的目光直射入他的瞳孔:“对,你!”
    ……
    曹延嗣有意别开她的目光,望向只隐约看出轮廓的峰峦:“用间。”
    ……
    晋军大营驻扎在钱唐湖以北、赵宫西北,因西面群山环绕,乘船需沿富春江向东过赵宫,下船换车,绕过大半个钱唐城,才能到达。然而夜幕之下,却有几条小船从大船上悄悄放下,在大船的掩护下,经水门进了皇城……
    翌日天方亮,朝天门上赵军张挂白起,派出议和使者。
    谢煜明会用间,李忧离早就想到,因此出征之前他做了几件事:派出使者前往北突厥重申盟约;写信告知薛延陀他即将南征;增加辽东边境驻兵;与父亲彻夜长谈;给原太|子|党、相王党加官进爵,并暗中使人监视。这一番各不相同的对策基本达到了目标,除高句丽乘机犯边外,北突厥表示受晋恩惠不会出兵,与西突厥分道撤兵因此逃过一劫的薛延陀至今还没弄明白玉都兰十万精锐怎么说没就没了,尚处在惊魂未定之中没有回过神来,又被这一封自告行程的书信弄得晕头昏脑,也是万万不敢贸然行动;太上皇自发兵后深居简出,每日歌舞宴乐不见朝臣、不闻朝政,其余观望者见上皇如此,便也不敢兴风作浪。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万没想到谢煜明竟使谍人挟持他的妻子!
    曹延嗣所谓“用间”非指离间父子君臣挑拨邻国,而正是指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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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姬先生……他……他说陛下……陛下中了箭……命在旦夕……要……要接三娘来……见陛下……我们……我们走到富……富阳……曹将军……曹永那恶人……他……他就把我们抓了……他们……他们把我们抓进赵国……皇宫……陛下……你要救救三娘……她还……她还怀着小皇子啊!”
    被谢煜明放回报信的阿嫣泣不成声,前因后果说下来哭到快要断气,众人看了无不心焦,纷纷忐忑地看向李忧离。李忧离端坐榻上,紧攥着赵国使者以证人质身份的金梳,梳齿陷进掌心亦不察觉。
    “谢煜明要什么?”李忧离脸色阴沉。使者道:“不多,只要晋军从赵国全境撤兵,割让淮南、荆襄。”这是要晋军将到嘴的肉全吐出来还得搭上自己身上一块肉!“他妄想!”李宗玄跳出来。使者倨傲道:“是不是妄想,还要你国皇帝说了算。你国皇后在我城中,她还有八月身孕,这条件要我说,很值!”
    “你!”宗玄又急又气,被逼得说不出话,二兄的死穴被人捏住了,这如何是好?!
    “砍了。”李忧离淡淡道。众人一时不及反应,只听他又从容补了一句,“拖出去砍了。”
    侍卫上前一左一右要将来使扭压下去,使者叫嚣:“某死不足惜,但你要想清楚后果!”乔景以为李忧离急得失了心智,连忙低声劝道:“陛下不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且皇后还在他们手上!”李忧离一个眼刀飞过去,乔景噤声,他转眼盯着尤自气傲的使者,面无表情地吐了一字:“杀。”
    阿嫣见李忧离如此强硬,心下绝望,哀嚎一声昏厥过去。李忧离瞥一眼,冷道:“抬下去。”
    使者起初以为他只是虚张声势,此时方知自己错估了对手,他不是风流软弱的情种,他是水淹五万,火烧八万,满手鲜血,杀人如麻的冷血魔罗!这种人想用一两个人来要挟他,大谬矣!
    使者被推出大帐,五花大绑押赴行刑之地,尤自骂道:“你这个杀兄屠弟、逼父退位的逆臣贼子!杀人如麻、穷兵黩武的屠户独夫!禽兽之毒尚不食子,你妻儿不顾,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别喊了!”韩黎阳从后一脚把他踹在地上,接过二十多斤重的陌刀在他面前掂了掂,“喊也不能壮胆。”
    使者嘴上强硬,死到临头却终究害怕,被毫不留情地揭穿心虚后,连最后伪装慷慨的气势都没了。韩黎阳奉敕行刑,他把刀背架在使者后脖颈上,比量道:“低低头,伸长点儿,不然本将军一刀砍歪了就不是斩首是斩胸斩腰了。你见过腰斩的人吗?肠子都流出来了人还往前爬呢!”
    使者颤栗,韩黎阳嫌弃道:“抖什么抖啊?谢煜明真是朝中无人,竟用你个懦夫充数!怕就闭上眼,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难处,眼一闭,就什么都过去了,不疼!”那使者固然也不是胆小之人,可这世上不畏死的能有几人?“唉……也罢!”他长叹一声,心一横,将眼闭了,只听耳畔一道劲风——
    “噗嚓——”
    应是鲜血迸涌,人头落地。
    可是不疼,真的不疼!
    使者心下纳罕,静寂片刻,四周爆笑,他睁开眼,见围观晋军笑得七扭八歪,韩黎阳拄着陌刀快要站立不住。再往旁边看,一只大冬瓜,一切为二。使者觉得头上青筋隐隐地跳。
    韩黎阳好不容易止住笑,指着冬瓜道:“陛下吩咐了,这冬瓜给他炖汤,败败火。”又指使人给使者松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乜斜他:“我说你们谢将军也是不像话,看把我们圣人气得!”众人又笑,使者在既痛恨李忧离狡诈,又羞愧自己胆小,既侥幸逃过一劫,又懊恼有辱国威的复杂心情下被推回军帐。
    李忧离箕踞榻上,笑问:“怎么,死的滋味如何?”虽然他举止粗鲁,但使者被他这一番折腾早没了脾气。“知死之可畏,然后知生之可贵。”倒是实话。李忧离问:“不畏死者可为勇卒,畏死者可为良帅,你知这其中有何差别?”使者抬头看了看他,思忖片刻道:“士卒之不畏者,畏惧之畏,将帅之畏者,敬畏之畏。”
    “还算不笨。”李忧离嗤一声,盘腿坐起,“怕死不一定是坏事,将帅存敬畏于生死,才会想办法让手下的士兵不死。你怕死,我不小瞧你,因为我也怕。想必你也知道去年的洺水之战和豳州之战,一年之内,死在我手下的少说也有十万,你们视我为什么?人屠?修罗?可你们只看到河北死了三五万人,却没有看到去年国朝抓紧农时,督促农耕,多少人免于饿死冻毙,你们只看到突厥死了七八万人,却没看到十年之内多少边民免于杀戮劫掠,得以安居乐业,繁衍生息。我从不以杀人为乐,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愿徒增杀戮。人孰无亲?人孰无爱?一人之死会令多人心伤,我很小就失去母亲,知道这种痛苦。所以无论自己人还是敌人,死都不是好事。但我也不怕杀人,下地狱便下地狱,我身上已经有这么多条人命,不在乎再多一些。你回去告诉谢煜明,兵我不会撤,他敢杀我爱妻,城破之日,我便以赵都做冢,满城军民为殉,你问问,他怕不怕。”
    李忧离说这些时很平静,他是真正一面为魔一面为佛的人。使者怔立良久,突然向前跨出一步,侍卫以为他图谋不轨上前阻拦,却不料他猛地跪地再拜。李忧离正襟危坐,受他重礼。
    送走赵国使者,众人无不对至尊拜服得五体投地,李忧离却面沉如水,吩咐乔景明、张如璧暂留,其余人退下。二人以为他有要事相商,一个转头却见他眼神无光,瘫软下去,张如璧登榻以身扶了李忧离让他倒在自己怀中。李忧离目光涣散、气虚无力:“我没事……歇歇……就好……不要声张……”张如璧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叫道:“不好!景明,快去请仲贤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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