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终于再次见到伊琳了。
在阔别了长长短短的十五年后。
初见时,她几乎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不敢相认。
佛堂前那个跪着的身影,萧瑟且单薄,黑白交驳的发丝让她显得异常苍老。
那个名满京城的大美人,竟然已憔悴若此醢。
听到后面的声音,伊琳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困惑地看着她。
伊人心中一紧,随即一松缇。
她已经不认得她了。
“你是皇帝带回来的女人?”伊琳的语调极其平和,是那种历经风帆后的平静。
眼角唇边,虽有了皱纹,却也平平和和,比起从前的艳丽,倒多了另一分味道。
“我是你妹妹。”伊人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妹妹,早已经死了。”她说:“死在伊府的花园里。”
神色平静而笃定。
伊人‘嗯’了一声,觉得也对。
“皇帝喜欢你吧?”伊琳又问。
“我也很喜欢他。”长辈对晚辈的喜欢,这是实话。
“那就好,他以前吃了很多苦,我以前要的东西太多,连累了他这个孩子。现在有人喜欢他心疼他,是一件幸事。”伊琳还是一副疏疏淡淡的语气,让伊人没办法去追问什么,只得又‘嗯’了声,就要退出去。
“……你真的是我妹妹?”在她走到门口时,伊琳忽而叫住她。
“我是伊人。”伊人轻声回答。
伊琳抬起头,久久地凝望着她的脸,古井无波的眸子突然闪烁了几下,似信了。
“伊人,你后来见过裴大人吗?”她低低地问。
“若尘?”伊人愕然。
“自从他离开之后,已有二十年了。”伊琳仰面,脸上带着淡淡的回忆与追怀,光晕弥漫。
“他……”
“从前以为不太重要的东西,如今想来,却是此生最不可失去的。”伊琳微笑,并没有执着答案,转过身,重新跪到了佛堂前,将背影留给伊人。
伊人想说点什么,望着那个葛服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黯然,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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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天安已经召集了朝中的官员,着手处理这段时间离京留下来的事物。伊人没有去找他,离开伊琳后,她信步在各个熟悉的角落溜达,走着走着,心底突然觉得一阵空落,紧接着,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从的月洞门跑了来,摆手摆脚地穿过长廊。
伊人心中微痛,开口叫了声,“什么事?”
小太监回头,神色慌乱,“太后娘娘殡天了!”
伊人顿住脚步,刚才的微痛,顿时变成大恸,可是意识深处,又隐隐觉得本该如此。
她悟了,所以她走了。
只是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全身发抖。
“别哭。”一个人突然从后面搂住她,轻声宽慰道:“没事的。”
伊人转过头,当场愣了愣,随即快乐起来,“小新。”
来人正是贺兰新。
他竟然来了。
“嘘~”贺兰新穿着宫里的侍卫装,宽檐的帽子很好地掩饰住他太过出众的样貌,唇角浅噙,是一抹淡淡的笑。
“你怎么……”
“我有事情离开了一段时间,事情一结束就赶了过来。”贺兰新在她耳边低声解释道:“你还没有……答应他吧?”
伊人摇头,神色重新黯淡下来。
“……她走了。”贺兰新似察觉到她的心思,继续道:“太后不是殡天,而是离开了。我看见一个穿着斗篷的女子从皇宫后门走了出去。”
伊人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明所以。
“拿着贺兰天安的金牌,他亲手给的金牌。”贺兰新补充道。
伊人眨眨眼,笑了。
无论伊琳与和贺兰天安之间达成什么协议,她决定抽身了,而他放她走了。这样一个结局似乎也不错。
“所以,别哭,你怎么那么傻,为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女人哭。”贺兰新微笑着擦掉伊人残留在眼角的泪水,然后顺手挽住她的胳膊,道:“走吧,我带你离开。”
“小新……”
“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别呆在这里了,我带你回山谷,我师傅们可比皇帝好。”贺兰新如此说道。
“你是师傅是?”
“据说是从前很出名的人吧,九师傅和陆师傅都是……”
“凤九和陆川?!是凤九和陆川!”伊人几乎跳了起来,神采飞扬,“带我去见他们。”
如果他们肯
相信她,就一定能帮她找到阿雪。
“你认识他们?”这次轮到贺兰新吃惊了。
看她的样子,与他年龄差不多,而两位师傅有十五年没有出谷了,她又如何知道他们的?
“知道啊,以前很熟。”伊人认真地回答,“像亲人一样。”
“怎么可能——”
“小新,我是你娘。”
贺兰新翻白眼:抽疯又来了。
“皇宫守卫森严,我和天安哥哥好不容易能和平解决,暂时不想与他正面冲突,你先回去,我晚上再来接你。今晚子时还在这里见面,行么?”贺兰新很快收敛心神,一本正经地叮嘱道。
“行。”伊人忙不迭地点头。
贺兰新微笑,他已看出了伊人的迫不及待。
她的态度让他欣慰。
可见冒险入宫,顶着二叔的警告,将她悄悄带走,是明智的行为。
事后打死不承认,躲进山谷独自快活,任凭天安哥哥千军万马,也不能奈他何,想到这里,贺兰新不免得意起来,眯起眼,悠闲地笑。
又有人走了过来,红着眼圈,打千儿回禀的便是太后殡天的消息。
“陛下请姑娘过去呢。”来人说。
伊人听了,转过头,贺兰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她抬头看了看渐西的日头。
今晚子时。今晚子时又要离开这里了吗?
伊人叹了声。
顿觉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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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贺兰天安之后,伊人更加印证了贺兰新说的话:伊琳果然只是走了,活生生地走了,而不是去世了。
刚刚过世的人,照理说是要给人瞻仰的,可是伊人过去的时候,灵堂竟然已经草草地备齐了,堂上停放着棺木,竟已钉死。
只是,天安脸上的悲伤,却是真真切切的,那种恰到好处的悲伤,让伊人几乎怀疑起来。
——难道棺木里,果然躺着伊琳。
心又悬了起来。
两侧的宫人已经极有效率地换上了孝服,白惨惨的一片。棺木上悬着摇曳的祭幡,却丝毫不影响屋里的庄严肃穆。
天安笔直地跪在灵前,白色的素服将他的脸映得没了血色。
伊人走过去后,他抬起眼看了她一眼,俊秀的眼睛出奇的温柔,而且盈盈生波,似乎有水纹荡漾,婉转着淡淡的哀伤。
像个被丢弃在荒郊野外的孩子,孤独地立于寂寥的天地间。
她心中一哽,想着自己马上要离开,突然愧疚起来。
扪心自问,她对天安真的像对小新小葵那么公平吗?其实很多时候,明明感知到他的孤独,却还是一心想着离开。
倘若是小新,倘若是小新孤独了,她一定不会离开,哪怕耽搁找阿雪的事情,也会留在他身边。
“天安啊。”她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手很自然地伸出去,为他理清额前的散发。
贺兰天安没有动,任由她的手指滑过他的额头,将发丝拢到耳后。
“她最后对你说过什么?”待伊人垂下手,贺兰天安开口问,宁静、不容回避。
“她说,她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了。”伊人凝视着他,轻声回答。
贺兰天安颌首,未笑也未动,“也就是说,这些年来她逼着我,只是为了对她不重要的东西?”他的唇角突然上勾,可脸上还是没有笑意,只是嘲讽,“一句一笔勾销,走得倒是洒脱。”
伊人蹲在他面前,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插话,细听。
“你知道数九寒冬跪在雪地里背书是什么感觉吗?”天安顿了顿,忽而沉沉地问。
伊人摇头。
“你知道坐在满是针毡的龙椅上是什么感觉吗?”
还是摇头。
“你知道被人当成傀儡,不得不装疯卖傻,日日夜夜当心自己失去利用价值被人废黜,每晚做噩梦,天天曲意奉迎的感觉是什么?”
这一次,伊人没有摇头,而是倾过身,将天安搂进怀里。
她的孩子,吃了很多苦。
她既没有参与,也没有关心,还一心想着离开。
怀里的人很安静。
他的发丝撩着她的鼻,酸酸的。
伊人将他搂得更紧。
“我恨她。”天安说。
“可你还是放她走了。”伊人的下巴在他的脖子上摩挲了几下,“天安,你很了不起。我为你骄傲,你做得很好,一直做得很好。”
虽然挟持小新的事情让她伤心了,可是,他最后不也
一样放了小新么?
她的天安,在荆棘中长大,却不是坏人。
“可我不会放你走。”冷不丁地,天安又冒出了一句话,清晰冷静,极理智的样子。
伊人稍退一点,惊奇地望着他。
“我不会放你走。”天安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更加笃定而坚决。
伊人眨眨眼,隐隐觉得不对,一时又想不太清楚。
“太后大行,这几日进宫的人会很多,宫里也要严戒,伊人,你这段时间不要到处乱走,万一遇到什么险情,朕未必能及时救你。”天安站起身,方才笼罩在身上的落寞与萧瑟顿时无踪,面色平静,古井无波,深不可测。
“天安……”伊人也站了起来,手依然揪着他的袖子,有点担心地望着他。
她宁愿他像方才那样失控,如此激愤的天安,反而真实,让她觉得安心。
而此刻的贺兰天安,又似蒙上了层层的伪装,看不清盔甲后的样貌。
“你不用操心这些事,先下去休息吧。”天安本想将袖子抽出来,可是手堪堪抬起,又垂下,终究不舍得从她的手里挣脱,“答应给你的封号,朕也会兑现。”
伊人打了个激灵,刚才的犹豫顿时没了。
果然……
还是不得不离开。
不过,都是暂时的,她还会回来的,不会抛弃他独自一个人在这个凛然的高处,瑟瑟孤单。
念及此,伊人终于松开了他的袖子。
她的手挪到了自己的身侧。
天安的眼眸黯了黯,闪过一丝决绝。
“那我先走了。你也……别太难过。”她温言软语,情真意切,打的主意,却是离开。
天安‘嗯’了声,转过身去。
刚才被她捏住的袖子还有余热,只是,还未体味,很快又散了,重归冰冷。
伊人默默地看了他一会,然后折身返了回去。
……
……
……
……
灵堂里,贺兰天安转过头,看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黑眸微敛,脸上的表情说不清也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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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伊人在附近信步走着,宫里的人都换上了白色的孝装,红色的柱子、灯笼也用白绸蒙了起来,所有人都形色匆匆,看见闲逛的伊人,有些人记得是同皇帝陛下一道进宫的,也不阻拦她,任由她乱走。
天安倒没骗她,宫里的警戒比起方才已经严了许多,一路走来,她就遇到了很多巡逻的禁卫军,个个神色肃穆,如临大敌。
这样的阵容,不知道小新等下来的时候,会不会碰到危险?
伊人又担忧起来。
人越来越多,进宫吊唁的、维持治安的、安排礼仪的……
贺兰新与伊人约定的地方只因偏僻,比较之下,人确实少了许多,伊人站在树影下,听着远处的喧哗热闹,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月亮悄悄地升了上来,渐到中天。
子时已到。
这里更加幽静,幽静得有点诡异了。
连平日里啾啾瞅瞅的小鸟都停了生息。
伊人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恐怖片,讲一条蛇的,那里面的主人公说:林太静,必有猛兽。
皇宫里自然是没有猛兽的,但是,肯定会有危险。
那么小新……
正想着,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伊人转过头,恰见到小新笑盈盈的脸。
“发什么呆呢?走吧。”贺兰新一把拉住她,把这个懵懵懂懂的女人往外面拖去。
“小新,好像有古怪。”她站住,手却将他拽得更紧,像护崽的母兽。
手心冒汗。
贺兰新当然察觉到她的紧张,有点愕然地看着伊人凝重的脸,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熠熠生辉,散发着他不懂的讯息,温暖而熟悉。
他觉得自个儿的心又动了动。悸悸的痛,好像一个认识许久的人,在离开许久后,终于终于,回来见他了。
“放心。”怔了老半天,贺兰新才冒出两个字来,闲散随意,出奇自信。
伊人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在贺兰新说‘放心’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直以为,小新与阿雪长得虽像,性子却不一样,可是在刚才的那一瞬,她才发现:其实他们很像。
骨子里的坚定与从容,父子两异曲同工。
以后小新的妻子,也会是一个幸运的女人。
这让她这个母亲尤其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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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着她,走过明明暗暗的青石板路,穿过廊檐花木,径直往园外走去。
前面便是月牙洞口,出了园子,便能从靠近宫墙的宫道上一直走到后山,那里的防备一向薄弱,从那里出去,以贺兰新的身手,绝对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洞口近在咫尺。
他们的脚却在门口停住了。
贺兰天安坐在不远处的外面,月色清凉,他在月色之中,手握着一致坠满花朵的枝蔓,轻轻拢来,放在鼻下,浅闻浅品,好像只是路过这里,刚好看见一束花开正好,所以驻停片刻。
平日里的威厉,被月光洗得干干净净,清冷无铸。
伊人看见他后,初时吃惊,而后又觉了然。
贺兰新的脸上,却连一丝一毫的吃惊都没有。
“没想到你亲自来。”贺兰新叹了声,将头上的帽子取下来:“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在灵堂前做做样子。”
既已如此,就没有必要伪装了。
长发倾泻,用发带束在脑后。
如果说,刚才所有的钟灵神秀都被贺兰天安夺光了,现在多了个平分秋色的人,只觉这阴暗的园子,忽而满目生辉。
“你知道朕发现了你,怎么还敢来赴约?”贺兰天安放开手中的花枝,看着他淡淡地问。
“我只是不喜欢临时改主意。”贺兰新不以为意地回答,姿态悠闲,全身散着懒懒散散的味道,“不过,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进宫的?”
“朕虽然放了你,却不代表任由你胡作妄为。如果没有把握能掌控你的行踪,朕又怎么会轻易放心。”贺兰天安平静地说,“你不该再回来,我们本可以和平相处。”
“我很诚心地想和你和平共处,不过是些事情不得不为,天安哥哥,我没有恶意。”贺兰新很识大体地解释,以免贺兰天安上纲上线,以为他对天朝有所觊觎。
贺兰天安沉吟不语,目光一转,凝到了伊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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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诗觉得自个儿被彻底地抛弃了。
炎惜君进宫后,只顾着与自己的父王闹别扭,根本无暇去顾及她这个大大的救命恩人。炎寒的态度也很奇怪,刚开始几天还会假惺惺地慰问两句,之后也对她不闻不问了,她成了炎宫里彻彻底底的大闲人。
她也乐得自在,加上从前也习惯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卫诗在炎宫的生活似乎还不赖,先跟伺候自己的下人们混熟了,然后,竟教起他们玩起了赌博,什么牌九、色子,自制的麻将,玩得不亦乐乎。她是个中高手,对手又都是初学者,玩了几天后,卫诗虽然如愿以偿的得到了众人的崇拜,却也觉得索然无味。
还以为古代的人都像贺兰雪一样聪明有趣,他当年不过看了半日就惊动赌场了。而这些人,她手把手地教了这么久,水平还一样臭得要命。
看来哪个时代都有卓越的聪明人或者芸芸众生,老天果然是不公平的。
这一日,卫诗毫无悬念地将从别宫里闻名而来的太监丫鬟们收拾一通后,将面前的牌九信手一推,道了句,‘困了’,然后袅袅婷婷地朝内殿走去。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扭了几扭,睡不着,又热又无聊。
她重新站起来,朝门帘外一看:外面的人已经散了,他们还要当班。
想起自己不过是初入宫的时候在宫里的东边逛了一点地方,其余的殿宇都还没有去过,卫诗顿时来了兴致:反正闲着,参观皇宫也不错。
待参观完,也是时候离开了。
她还要去找流逐风呢。
打定主意,卫诗起来简单地梳洗了一下,然后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地出了炎寒给自己安排的客房。
……
……
……
……
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
炎宫里郁郁葱葱,花开茂盛,空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味,还要干燥的风的味道,卫诗深深地吸了一口,满腹馥郁,顿觉心旷神怡。
古代的好处,终于慢慢显露出来了。
卫诗心情大好,走路也不似刚才那么谨慎了,这样左晃晃、右逛逛,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偏僻的冷宫。
说是冷宫,其实是被废弃的庭院,卫诗看庭院外面的构造,雕栏画栋、精巧奢华,如果不是这儿人烟稀少,殿前荒草茵茵,台阶上蒙满灰尘,卫诗几乎以为是一间极重要的宫宇。
这样好的房子如此搁放着,真是浪费。
她在外面观摩了片刻,然后按捺不住地走了进去。
院门是虚掩的,门内入眼的是一架装饰繁复的秋天,绳子上也饰有
繁花的浮雕,木板已经陈旧,风吹日晒,已经裂了几道不太明显的缝隙,上面的灰尘尤其厚,可见许久没有人坐过了。
也不知当年坐在这架秋天上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绝色。
卫诗暗暗缅怀,在荒芜的院子里排徊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阶。
也正在这时,她发现台阶上已有脚印,脚步很轻,几乎没留下痕迹,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卫诗也是在低头打量台阶旁一个不知名的小花时,才发现它的。看它周围薄薄的,堆积的灰尘,似乎来人刚进去不久。
她吃惊了一阵,随即好奇心起,也放轻动作,蹑手蹑脚地踱到门口,到了虚掩的殿门前,她驻足,悄悄地朝里面窥探。
大概是没有开窗的缘故,里面很暗,黑糊糊的,卫诗刚开始什么都看不见,等眼睛渐渐习惯黑暗后,也只能见到隐约的轮廓。
屏风、桌椅、各式的古董瓶、书桌、案台,似乎都很平常。
唯一不平常的人,便是书桌前坐着一人。
背对着光,看不清样貌,只觉得身量高大笔直,在暗影里这样坐着,也有种说不出的威仪,很熟悉。
他只是坐着,什么都不做,纹丝不动,像一台亘古的雕塑。
卫诗在门口,站得双腿发麻,里面的人还是没有一丁点的动静,有一刻,卫诗恍惚间有种错觉:里面的人早已死去多时,没了呼吸。
她一咬牙,就要推门进去看个究竟,屋内却突生变化。
屏风被猛地推倒了。
一个稍矮一些的人影从屏风后冲了出来,气势汹汹地站在那人面前,“这就是你每日要做的事情?!这就是你抛下病危的母后,所谓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坐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想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人?”
屏风后冲出来的人正是炎惜君。
卫诗叹口气:小破孩的脾气还一点也没变啊,还是如此火爆。
至于另一个人,用大拇指能想出来是谁了——炎寒。
这两父子每次见面都是满天满地的火药味,或者说,是炎惜君单方面的火药味。
“你在这里躲了那么久,为什么不再多等一会?这样毛躁,以后怎么继承炎国的帝位,怎么担起炎国千千万万百姓的福祉?”炎寒见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似乎一点也不吃惊,连姿势都没有变,只是在书桌后,不紧不慢地训斥道。
剑拔弩张的炎惜君倒愣了一下,“你知道我在这?”
“如果你还能再忍一刻钟,我会以为你有所长进。可惜——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身为储君,你的修为显然还不够。”炎寒的声音还是不徐不缓,却足够把炎惜君气得跳脚。
“你故意看我的洋相,你……你故意的!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我和母后就是活生生在你面前的,你却只看到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外人!”炎惜君被刺激得有点口不择言,“既然如此,你当年干嘛要生下我!鬼才稀罕当这个储君,老子不当了!”
炎寒没有发火,只是愕然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他的这番话,何其熟悉。
就像许多年前,炎寒站在炎子昊的面前,心中愤愤:他只想着已经去世的息夫人,却把他们活生生的母子,视而不见。
难道,真是一个轮回,在自己不知不觉中,也因为一个不存在的人,而忽视了身边的人吗?
阿奴去世的时候,是否也这样幽怨难当?
可是他已经给了自己所有能给的。
至于惜君……
“把东西拿出来吧。”想到往事,炎寒眼中滑过萧瑟,声音也柔和许多,“不关她的事情,你不必迁怒于她住过的地方。”
“不拿出来!我就是要把这个地方烧掉!”炎惜君将头一偏,恨恨道。
炎寒默然。
今天下午有一个小国的使者进攻来一种油料,据说有助于燃烧,只需泼上一点,便能形成燎原之势,当时炎惜君正站在旁边,闻言支起耳朵听得很认真,脸上表情一看就知道没有打什么好主意。
炎寒当时留了个心,随身的侍卫报告了皇子的行踪,他便紧跟着炎惜君来到了这里。
他知道他藏在屏风后,却并不揭穿,只是坐在大厅里,看着面前熟悉的摆设,空中里已经没有那人的气味,十五年的时光,能将多少东西尽数湮没?
他没有追问卫诗关于那人的消息,只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上,贺兰雪也活着而且始终如一,那就可以了。
只是他淡定了,他的儿子却不屈不饶,一次一次地将它揭出来。
难道,他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自觉地将他们母子俩放在了第二位?
“你是储君。”见无法与炎惜君沟通,炎寒索性抬出他百试不爽的说辞来压住他,“不要再幼稚了。”
“我没有幼稚。今天我一定要烧了这里,从前我不懂母妃,还误会她,可是现在才知道,
她忍受了那么多痛苦。”炎惜君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哽咽,泪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今天……是母妃的祭日。”
炎寒一怔。
原来……阿奴去世已经四年了。
四年前的今日,她离开自己。
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不起她?若不是,惜君怎么会有那么恨意?
也许在她的生日,他抛下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发呆时。也许在她过世后,他始终不曾为她正名,临死,也没有将皇后之名给她,任由她在流言飞语中予载予沉……
炎寒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站起身。
“你烧吧。”他说。
三个字,平淡却决绝。
炎惜君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反而愣了。
炎寒从桌后转出来,越过炎惜君,朝大门走过来。
他的目光,不曾屋里任何一件物事上流连,而上面沾染的记忆,也不能再让他错过身边的风景。
只是走到门口,透过稀疏的缝隙望过去,那架倾尽心血亲手所做的秋千在风中轻轻摇曳,恍惚间,仿佛重新见到那个慵懒闲逸的女孩,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
……
……
……
……
“父王。”炎惜君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不确定地唤了声。
炎寒顿住脚步,转头,微笑。
“没事,做你想做的吧。”
然后,他一把拉开大门,阳光倾泻而入,黑袍耀着金辉,他在明媚的光线里略略侧脸:卫诗正颇尴尬地站在旁边,有点无措。
炎寒走出来时,卫诗避之不及,只得与炎寒看了个正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炎寒突然将头一偏,淡淡地走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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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诗看了看还没有发现自己的炎惜君,又望了望姿态从容威武的炎寒,略一权衡,便忙不迭地跟了过去。
屋里传来泼水声。还有炎惜君将桌上的笔洗砚台书籍推倒的声音,噼里啪啦。
卫诗忍不住侧目,一面往下挪,一面往上面瞟。炎寒却至始至终都没有回望,连眉头都不曾动一动。
他们走到了院子里,炎寒停到了秋千旁。
他的手握住秋天的绳子,终于开口,只是第一句话便是:“听说你发明了很多新奇的玩意?”
卫诗有点窘迫,她点了点头。
“有哪些?可以给朕看看吗?”炎寒和善地问,太过深邃的目光波澜不惊,任由卫诗阅人无数,却也瞧不清他的喜悲。只是觉得,这和善也是极其遥远的。
“麻将、牌九、扑克……哪些现场取材比较难,不如玩个最简单的?”卫诗左右看了看,蹲下来从地上捡起几枚小石子,“我们猜点数。”
“太简单了。”炎寒摇头,虽然没有不屑的意思,但口气实在轻飘得令人气愤,“有更好玩的吗?”
“那象棋呢?”
“什么规则?”炎寒问。
卫诗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棋盘,然后捡起两种不同颜色的棋子,自己说明形状和标志,炎寒只用手指轻搓,便造了一副棋子。
“马飞日,相飞田,将军便完。”卫诗只讲了一遍规则,然后端起架子,决定好好厮杀一番,灭灭某人的傲气。炎寒拈起新做的棋子,然后率先出手。第一盘平了,不过卫诗有放水,所以应该算略胜一筹,炎寒也不惊不燥,对着棋盘打量了半日,第二盘刚下了不到十步,卫诗便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绝境了。任万般变化,都逃不过炎寒的筹谋。
她抬头狐疑地看着那张冰山般冷峻的脸,郁闷问:“你真的是第一次下棋?”
“不是。”那人回答得倒也坦白。
卫诗正觉得安慰,炎寒继续道:“刚才是第一次,现在已经是第二局。”
“……想学麻将吗?”卫诗看了他半响,有种想将那张俊脸揍一拳的冲动。
“哦,什么规则。”炎寒的表情还是淡淡。
他们于是蹲在院子里,在摇摇晃晃的秋千旁,开展了属于麻将的讨论。
殿内的火终于烧了起来。
噼里啪啦,让卫诗悚然记起炎惜君的存在。
红色的火焰伴着浓烟,在门口吞吐着。
她犹豫着要不要叫一声‘失火’来应景——这样钟灵神秀的殿宇就如此烧掉了,实在可惜。
可是,这个决定确实被炎寒首肯的。
她这一分心,很快被炎寒钻了空子,炎寒将面前的‘牌’往地上一推,淡淡道:“和了。”
卫诗一看:果然是,还是自摸。
“再换一样!”她有点郁闷,好奇心起,不屈不饶。
炎寒没有应声。
火势越来越大,一股焦糊味传来,似乎烧到了横梁,轰轰隆隆的,摧枯拉朽,声势摄人。
卫诗反而能集中精神了。
她就不信自己灭不掉他。
这一次,换了她最拿手的扑克。随手用青黄相间的叶子制成——反正身边有一个心灵手巧的免费劳力。
讲完规则后,炎寒便要摸‘牌’,他的手刚刚放在‘牌’面上,后面的宫殿轰然倒塌。
溅起的火星顺着热浪扑了过来,那一瞬,他的脸被映得彤红,背后浓烟滚滚,他鬓发飞扬,像涅槃后的浴火而生。
卫诗看呆了,全然忘记了自己也在热浪之中。
他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很坚定地伸了过去,将牌面重重往地上一翻,人却暴起,迅疾地冲向火场。
卫诗目瞪口呆地看了看那张黑桃A,又看着炎寒矫健的身影消失在那彤红灼热的色彩中,忽而忆起——惜君没有出来。
那个点火的、任性的、肇事的炎惜君还在里面!
……
……
……
……
她顿时失措,左右瞄了瞄——好在皇宫每所院子都设有鱼池,虽然许久没用,已经堆满残叶碎草、臭气哄哄,只是此刻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卫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捏着鼻子跳进废水池里,再狼狈地爬起来,全身湿漉漉地、也冲了进去。
里面浓烟滚滚,视线极不清晰,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是顺着过道隐约的轮廓,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
外围的火势虽大,可走过已经东倒西歪的大厅,再摸索过那长长的甬道,里面的内室保存得还算完好。
然后,她看见了那两个很不懂事的父子,在这生死之地,依旧剑拔弩张、大眼瞪小眼,僵持不去。
“炎惜君!”炎寒终于怒了,站在中间冲着他低吼,“你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你懂什么!你这个破小孩懂什么!阿奴如果知道你这样,没死也会被你气死!”
卫诗勉力地望过去,顿时谅解了炎寒的失常。
炎惜君正抱膝坐在角落里,他的面前摆放着还未烧完的石油——卫诗已经确定那是石油——双手握着火镰,火苗轻吐,就要将那坛石油引燃。俨然一副赴死的模样。
果然是——问题小孩。
纵火不说,还想轻生!
“……父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烧了这里,你一定恨我,你一直恨我……”奇怪地是,炎惜君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张牙舞爪,秀气的小脸微微抬起,被熏得灰蒙蒙的脸颊上,竟然滑下两行清凉的泪水。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就像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幼儿。
炎寒哑然,嘶声道:“你胡说什么。”
“你讨厌我,你一直讨厌我,你从来不正眼看我,我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把这里都烧了,可是,你甚至舍了它让我烧,也不肯看我一眼。我在这里等了好久,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进来,就算我被烧死了,你也不会进来……”炎惜君絮絮叨叨,说着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懂的隐秘的心思,炎寒全然怔住,卫诗则更是唏嘘。
说什么为母妃,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炎寒那个大冰人太冷漠了啊。
冷漠得让从小失去母亲的炎惜君心底生寒。
他烧掉这里,并不是为了与他从未见过面的伊人赌气,只是——想让炎寒看见他。
哪知炎寒就这样洒脱地允了他,而后宁愿在院子里与她玩各式各样的技艺游戏,也不肯回转头,看看已泪流满面的他。
说起来,炎寒也是个怪人。
他之所以有兴致与她玩象棋啊牌九啊,只是因为,心中有事。大概也担心着炎惜君吧,却偏偏不肯明说,因此才借故留在院子里,观摩着火势的发展。
甚至,到了此时此刻,炎寒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却还是说不出什么来。
那些藏在他心底里,最深层的关切与珍惜,无法表达。
卫诗心中暗叹:被炎寒爱上的人是幸运的,却也是不幸的。他似乎不太懂得表达。
“惜君。”不等炎寒纠结完,卫诗已经率先开口,她咳嗽了几声,然后小心地走向炎惜君,“你想知道你父王-刚才在外面对我说过什么吗?”
炎惜君咬着下嘴唇,泪水依旧不停,语气却极傲,“你们不是在玩游戏吗?不亦乐乎,好不快活。”
“那是做给你看的。”卫诗很真挚很诚恳地说:“炎寒说,你这小子第一次放火,肯定不想被人关注。他又担心你被波及,说留下来照看你吧又怕你不乐意,所以才在那里装模作样。你想想,你父亲这么喜欢这里,可你说想烧,他还就让你烧了。”说到这里,卫诗心中大喊着‘奢侈啊’‘浪费啊’‘糜烂啊’,脸上却真诚不改:“其实,你父王最喜欢
你了,他每次见到我,都夸你呢,夸你……厄……长得帅啦,聪明啦,懂事啦。你知道,你父王是男人嘛,男人越是喜欢一个人,就越会疏远他,等你以后长大了就明白了。”
卫诗把有用的没用的话扯了一堆,到最后连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在讲什么了。
外面的大火越烧越烈,很快就要烧进来了,她遍身冷汗,又遍身热气,冷热交替,心急地去瞅炎惜君的表情。
炎惜君初时还在认真地听她的话,后面也没有听了,只是将一双漂亮晶莹的眼睛,牢牢的锁在炎寒身上。
炎寒没有否认,任由卫诗胡说八道。
炎惜君似乎有点信了,握住火镰的手稍微有点松动,卫诗悬着的心也略松下来,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意欲夺下他的火镰,哪知就要靠近的时候,一条摔在地上的木条砸出几串火星来,其中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到了炎惜君面前的坛子里。
她暗叫不好,想也不想地扑过去,将炎惜君带入怀里,在炽热的地上滚了几圈。
“你真臭。”待停下来,炎惜君缩在她怀里,闷闷地说,声音中带着哽咽,却傲气十足:“原来被你抱着这么臭。”
卫诗很囧。
小破孩……
可是心却狠狠地动了一下,生疼生疼,疼得不能承受。她晕了过去。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其实当时不仅仅是心疼,而是——被一截燃烧的横梁打在了背部。
醒来的时候,尘埃已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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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诗张开眼,望了望面前的绣金枕头,从痴麻的状态中回了神,才察觉到背部彻骨的痛。
“不要乱动,马上换药。”她正呲牙咧嘴呢,一只手伸过来,压住她的肩膀,不许她转身。
声音熟悉而好听,磁性中带着不怒而威的气势。正是炎寒。
想起堂堂一个炎国皇帝亲自为自己换药,卫诗很是受用,‘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躺在了那里。
炎寒倒有点吃惊。
卫诗的坦然,还真……真像一个人。
卫诗的背部是***的,上面有一条毛毛虫般狰狞的伤口,很可能会残留疤痕,对于这么美的背部来说,未免遗憾。
这也是炎寒坚持自己给她换药的缘故,他要确认——绝不会给她留下伤疤。
那是炎惜君欠着她的,自然也是自己欠着她的。
微凉的草药细致地敷在伤口上,炎寒的手很稳且轻,如蜻蜓点水,让卫诗一阵酥麻。
没想到,这么高大冷峻的人,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她心中感叹,免不了又YY一番,暗中将炎寒与流逐风比较了一下,最后的结论是——
还是流逐风好吧。
身边没有问题小孩。
……只是,有个问题后妈。
这番比较把卫诗自个儿逗乐了,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概笑得太猝不及防,背部的伤口猛地一抽,她重新痛得呲牙咧嘴起来。
炎寒皱眉看着初绽的血痂,想责怪,可是话到了口边,却变成了一句淡淡的询问,“想什么呢?”
“想流逐风呢。”卫诗顺口回答,神色又微微暗了暗,“他大概还是喜欢独孤息多一点。”
炎寒停下手中的动作,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黑鸦鸦的头发撒在枕头上,微微颤动,恬静而安然。她和伊人,明明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总有种相似之处。
——那种,旁若无人的镇定与坚持。
“卫诗。”
“恩?”
“朕会帮你去找流逐风,在找到他之前,请留下来,陪伴惜君。”炎寒轻声道:“找到流逐风后,朕立即放你走。”
卫诗怔了怔,转过头去瞧他。
炎寒神色肃穆,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行,不过,我要酬劳。”卫诗考虑了不到三十秒,很快应承。
老实说,丢下这么个不懂得表达的父亲还有一个偏激敏感得让人咬牙切齿的问题小孩不管,确实不放心。
“你要什么?”炎寒一本正经地问。
“我要——”卫诗脑子转得飞快,本想要一大堆金银珠宝,可是太重,不方便携带。要兵权封地?她也没多大兴趣,不如——
“我要母仪天下。”她信口说,嬉皮笑脸,全无正经。
“好。”炎寒声音淡淡,神色淡淡,一个字,却斩钉截铁。
这个位置,既然已经不想留了,烧了放了,不如随手给出去吧。
卫诗没料到他会应承,反而被弄得措手不及。
不是吧,电视里多少人为了
母仪天下这四个字折腾得家破人亡,怎么现实中那么简单?
这样……这样就可以了?!
“喂,你别冲动啊,我就是随口说说。”卫诗见炎寒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心中大急,手撑着枕头,就要起身。
这一动,就牵动了伤口,她痛得‘哼’了声,肩膀又是一压,炎寒重新将她压平在床上。
“如果不想留疤,就老实地躺着不动。”
卫诗赶紧趴得好好的,嘴巴却不老实,喋喋不休道:“刚才的话不算数,我就是随口说的,其实,对那个位置压根没兴趣……当然,不是说那位置不好,而是,那什么……”
“君无戏言。”炎寒根本不管她说什么,扔下一句话,将她堵得哑口无言,而后站起来,重新叮嘱她不要乱动,而后,也不管卫诗如何幽怨地瞧着自己,只当没看见,他目无表情地转身,目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卫诗已经被这戏剧化的变故彻底击懵了,等他出去后,她反而安静下来,趴在枕头上郁闷不已。
合上房门。
炎寒靠着雕花木门,在确定没有人的地方,深吸了口气,用手扶了扶额头。
今天怎么了?
阿奴想了那么久的位置,他一直未能给,现在,却随随便便给了一个几乎不熟悉的女子。
阿奴在天之灵,只怕也会苦笑不已吧。
也许,因为她与那个人若有似无的神似,也或者,单纯地想留下她,为惜君留下她。
惜君孤单太久了。
当年阿奴在世的时候,为了让自己身上的麻烦不波及到炎惜君,对他也会保持可以冷淡,再加上炎惜君对她的误会,母子的关系其实并不太亲密。
至于他这个父亲,更是失职,不说也罢。
相比之下,卫诗受伤时,炎惜君表现出来的慌张与眷恋,几乎让身为父亲的炎寒嫉妒了。
如果皇后之位没能留住伊人,没能留住阿奴,至少,能为惜君留住卫诗。
这个理由让炎寒颇为满意。
他径直走了,全然不知屋里的人,已经筹谋着如何逃出皇宫了。
卫诗可不想坐以待毙。
母仪天下?笑话。
她还是去找流逐风吧。
不过,到底有点对不起炎寒啊。
卫诗在褥子上动了动,上面干爽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就像——那座大冰山。
似乎遥远、高高在上,远没有流逐风可爱亲和。其实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干爽的人,认真执着,反而比流逐风更可靠更轻松一些。
嫁给这样的人似乎更安全吧?
只可惜,她卫诗是个天生赌徒。既然是赌徒,总喜欢一些危险的东西。
说起来,贺兰雪那个家伙,现在又在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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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诗又老老实实地躺了几天,皇宫大院,所用的金疮药自然是最好的,她渐渐恢复了力气,虽然还要趴着睡觉,却已经能起床了。
既然能起床,自然就要琢磨着如何出宫了。
炎寒在她最严重的几日来得颇勤,后来也渐渐懈怠了,这两天根本没有露面。
卫诗在庆幸之余,未免失落。
还以为丫的是一个持之以恒的主呢。
到了第三天,卫诗自觉时机已经成熟,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环视着屋子,挑那些镶金嵌玉、值钱的东西收拾了一包——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卫诗很是坦然:自己好歹也是炎国储君的救命恩人,拿一些谢礼,不算过分吧?
待准备妥当后,她正要偷出门去,冷不防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鬼头鬼脑地朝里望。
卫诗心中一惊,连忙把包袱踢到床底下,声厉色荏地喝问道:“是谁?”
外面的人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踪,扭扭捏捏地钻了出来,而后又把小腰儿一挺,在她面前站得笔直。
少年柏杨般骄傲青涩的身姿让卫诗哑然失笑。
“小屁孩。”她很自然地摸了摸炎惜君的头顶,“鬼鬼祟祟干什么?”
“本王才没有鬼鬼祟祟!”炎惜君梗着脖子反驳道:“本王只是听说你伤得很重,所以看你死了没有。”
嘴硬的小子,卫诗懒得与他计较,见来人是这么没威胁力的小鬼,她重新将床底的包袱拉出来,正大光明道:“正好,我要走了,你就当送行了。”
炎惜君愣了愣,望着她发呆:“你要走了?”
“是啊,我们原先只说好住一段时间而已,我还有事情呢。对了,你和你父王和好没有?他真的是很关心你的。”卫诗临行前,还在继续做和事佬:“以后别做那么危险的
事情了。”
炎惜君略低下头,默然不语。
卫诗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将包袱往身上一甩,便要出门。
炎惜君没有拦她,只是神色微动,倔强地将不舍压在眸底。
卫诗一路畅通无阻,炎寒只吩咐要好好地照顾她,并没有限制她的人生自由,所以即便有侍卫见到她形迹可疑,却也不敢去阻扰她。
可等她出了角门,就要越过那条九曲长廊时,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路口,堪堪挡住她的去路。
卫诗有点心虚,犹疑着要不要返回去,可是往回走这件事太丢脸,思忖了一会,她索性扬起头,摇摇摆摆、优优雅雅地走到炎寒面前。
炎寒并不吃惊,那神情,好像只是等到一个一起去郊游的女伴。
“我要走了。”她很坦白。
“朕记得,并没有将这些东西赏给你。”炎寒的目光扫过她拿着的包袱,含笑道。
卫诗微窘,面上却更理直气壮起来,摆出当年在社交场合周游的嘴脸,打着官腔,“你已经将那一处房子给了我,我拿走里面的东西,天经地义。”
炎寒并不争论,只是微笑,“卫诗,我们打一个赌吧,如果朕赢了,你这次且留下。如果朕输了,你不仅能走,还能带走我能给予的任何一样东西。”
这个建议,卫诗无法拒绝。
“赌什么?”
“那一天,我们没有玩完的扑克。”炎寒道。
一脸的别有用心。
卫诗却松了口气:赌这个,她可是最拿手了。虽然在贺兰雪那里败过一次。
只是,她忘记了,炎寒比起贺兰雪,其实也是不遑多让的……
……
……
……
……
许多年后,在卫诗输了十次百次千次万次后,她一度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过澳门赌遍天下无敌手的历史?
或者,那些往事只是她的幻觉?
她这辈子算是栽到了炎寒手里,每次她心有异动,偶尔动起去找流逐风的心思时,就以更大的惨败告终。
无论她发明什么样新奇的玩法,无法她把赌技练得如何出神入化,在炎寒面前,都能功亏一篑。
这样几次三番后,卫诗找流逐风的念头也渐渐淡了,只是一心一意想赢他。
再后来,可怜的、只赢过她一次的流逐风,已经彻彻底底地被忘在了脑后。
平心而论,她也许从未真的爱过流逐风,只是单纯地被第一个赢过自己的男人吸引。而且,那个男人刚好又是英俊的。
当然,卫诗的入驻不是没风波的,当初那些给阿奴造谣的元老将军大臣们又纷纷进宫来质疑这个女子的来路,炎寒烦不胜烦,与炎惜君躲在书房里下棋,倒是卫诗在外厅琢磨着自己新创的赌术,见到一呼啦来了那么多人,她不但没有回避,反而很欣喜地招呼道:“来来来,陪本姑娘赌一把!”
那些人面面相觑,本不想应允,可是在大厅等着也是等着,耐不住卫诗软磨硬施的请求,终于有一个人应承了她的要求。
第一局,卫诗赢。
于是,有人不服了,上来讨个公道。
还是卫诗赢。
越来越多的人沉不住起,到最后,连朝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也被众人哄推了上去,议政大厅里喧嚣一片,那些个从前道貌岸然的大人们,全部输得双眼通红,双耳发赤,连粗话都蹦了出来。不堪入目,不堪入耳。
最后的最后,除了几次小小的失误外,最大的赢家,还是卫诗。
卫诗在炎寒那里被打击得微乎其微的自信心,一下子高昂起来。
她站在台上,冷冷傲傲地扫了众人一眼,嗤声道:“你们该不是早知道赢不了我,所以才处心积虑地想赶我走吧。做人不能这么无耻的,各位。”
当场就有人气得吐血。
在屏风后藏了许久的炎寒父子赶紧憋住已经冲到喉咙的笑声,一本正经地走了出来,将双方都训斥了一番,左右各大五十大板,然后将他们遣散了。
这一闹后,朝中果然安静了。
卫诗还是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照样缠着炎寒,誓要赢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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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炎寒突然大发慈悲,明明已经到手的同花顺,却不肯翻牌,只是望着她,淡淡道:“我输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对她称朕。
卫诗已经输习惯了,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反而有点愣了。
“你可以走了,而且能带着你喜欢的任何一样东西。”炎寒的声音还是淡淡。
>
他已经把她留得够久了,而炎寒已不愿再强迫任何人。
远处,炎惜君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们。
对卫诗,炎惜君也是喜欢的,虽然一见面还是摆出酷酷的表情,却不知不觉地依恋着她。她的坦诚和无所畏惧,还有每次被父王‘欺负’后越挫越勇的神情。
可是,昨晚父王的话也不是不对。
他们不能将卫诗强行地留在这里,如果她一心想着离开,这样做对她是不公平的。
这一年来,父子两的沟通比以前好了许多,炎惜君的反应不再动不动就激烈得让炎寒心惊,听到此话,他只是略略沉吟,而后应了。
“父王,放了卫姨吧。她开心就好。”
炎惜君的懂事,让炎寒很是欣慰。
可是放了她……
在炎寒说出‘我输了’三个字的时候,心口重重地一落。
不可不说是惆怅的。
一年来被她痴缠的日子,有时候觉得烦躁,可是更多的时候,是欢欣而充实的。
在孤单了那么久后,第一次有种期待的感觉,期待她想出新玩意,期待她来吵他闹他,然后被他一招封死,看见她鼓着嘴巴气呼呼的样子。
如果她离开了,这座炎宫,是不是重归寂寥了?
他垂下眼眸,按住自己浅浅的依恋,甚至,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他已经决定提前离开。
“想好要什么,告诉司礼官,就不用再辞行了。”他说,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卫诗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把他的底牌揭开。
——明明赢了。
他明明赢了!
泪水突然不听话地涌了出来,她抬起头,委屈而愤恨地质问道:“你想赶我走?!”
炎寒淡淡,“你这么执着要赢我,不就是想走吗?”
卫诗语塞。
炎寒隐隐希望她再说点什么,可是卫诗却沉默了,低下头,沉默地收拾石桌上的牌具。
“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我?”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炎寒的眼中滑过他自己也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失望,他‘嗯’了声。
卫诗忽然笑了,她站起来,站在石桌那边。她的身量在古代来说,也是极高的,不过比起炎寒,还是低了半个头。
平视的时候,她只能看到他清晰流畅的唇线。
“我要你。”说着,她踮起脚,身体往前倾去,轻轻地吻住诱惑了她许久许久的唇,“我要你压着我一辈子,别给我蹦跶的机会。”
不知何时,已经沉沦在他的沉默与低调的强势中。
与当年对流逐风的感情非常不同,并不是一味的想占有,只是,不想离开。
不舍得离开。
不舍得离开黏着在他身上的视线,不舍得离开他额间淡淡的川字纹,不想离开那个一招将自己吃得死死的、却从来不仗势欺人的安静。
炎寒怔住,被咬着的唇酥酥的,没有从前惊涛骇浪的激动,只是淡淡,浅浅淡淡,长长久久,想一直一直,这样细水流长下去。
他把手安然地放在她的背上。
风过处,乱红漫天。
炎惜君已经移开了视线,他望着头顶湛蓝的苍穹,想起在记忆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母亲,心中却不再觉得难过。
如果是卫诗,他并不介意。
“小屁孩,非礼勿视!”炎惜君正做着文人之思,那个本该风光-旖-旎的地方却传来一声很不和谐的暴喝。炎惜君赶紧侧身,躲过卫诗扔过来的绣花鞋。
那一边,卫诗光着一只脚,不客气地将重量全部压到炎寒的怀里。
炎惜君哈哈大笑,跑开了。
留下一路的阳光和一路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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