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信条

正午时分，文恩坐在地上，背靠一颗大树，望着天发呆。
    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太阳毫无保留地散发着热量。虽是在高山之上，这里气温依旧不低，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缓解周围冰冷的气氛。
    这是一片略显荒凉的空地，不远处有一个宽阔的山洞，那是从村子里逃出来的村民们暂时容身的地方。明明死里逃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可村民们的脸上却依旧死气沉沉。他们有的抱着头低声哭泣，有的像行尸走肉般无精打采，当然更多的人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原地，眼中没有丝毫生气。
    这是因为本就因为失去了家园而手足无措的他们，在获悉失去亲人的消息之后，彻底陷入了绝望。
    家是个很宽泛的概念，有人把住处叫做家，有人把房子叫做家，也有人把每天都要去一趟的地方叫做家。可事实上，那些地方之所以能称之为“家”，只是因为那里有家人的存在。如果没有家人陪伴，纵使广厦千万，金壁银瓦，也只是身外的一堆石头而已。
    这些朴实的村民们即使失去了土地，即使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却依然能坚强地生活着，正是因为身旁有家人的扶持。可现在，他们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文恩带来的消息粉碎得一干二净。
    同样是背井离乡的文恩虽然无法体会，却理解家破人亡对这些村民们造成的打击，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为什么自己只救了凯琳和莉莉呢？如果能再早一点的话，自己是不是能救更多的人？善良的文恩在内心自责着，但很快便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并不是圣人，同样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弱小。他明白，救下凯琳和莉莉已经是他的极限。可就算如此，心中的悲伤依旧无法散去，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好痛苦地注视着这一切。
    博肯似乎看出了文恩的心事，他选择让文恩一个人思考。而自己则站在远处，默默守护着。
    “久等了。”凯尔走了过来，那张清秀的脸上罕见地失去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疲惫和悲伤。
    凯尔是个坚强的家伙，至少比文恩想象中要坚强的多。在凯琳依旧昏迷不醒，村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坚强地站了出来，勉强着自己东奔西走，为村民们准备淡水和食物。
    青色的布衣已经破损不堪，上面沾满了尘土，凯尔的眼眶发青，眼中充满血丝，整个人似乎处在崩溃边缘，给人一种轻轻一推就会倒下的感觉。
    “莉莉她们情况怎么样？”文恩望着眼前憔悴的少年。
    “莉莉没什么事，可能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刚才醒了一会，又睡过去了。”似乎只是说话就已经用尽了力气，凯尔弯下坐在文恩身旁，嗓音略显沙哑：“大姐受的伤很严重，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危险了，谢谢你救了她。”
    “没什么，其实是你送给我的药救了她一命，那剂药的效果不错。”想到明月之下那段暧昧的记忆，文恩心中一阵悸动。
    听到文恩的夸奖，凯尔却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自豪地夸耀自己的医术，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直到在路上遇到了凯尔，文恩始终悬着的心才完全放了下来。他很高兴这个像自己朋友一样的少年安然无恙，可此时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文恩心中禁不住一阵酸楚。
    “你还好吧。”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文恩主动打开话题。
    “还好。”凯尔点了点头，神情却带着说不出的阴郁。
    “诺瓦他们去哪了？”
    “他带着斯温兄弟一起去打猎了。”凯尔环视四周，感受着压抑的气氛：“大家逃出来的时候很急，什么都没带，到现在已经是一天没过吃东西，又赶了这么久的路，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所以我拜托他们去准备些食物。”
    “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文恩愣头愣脑地蹦出一句，可刚说出口便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凯尔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更加阴郁。
    “我不知道。”凯尔抱着膝盖，眼神迷茫。
    “对不起。”自觉说错话的文恩发自内心地道歉。
    “不，没事。”青衣少年低下头，看不到他的表情，气氛愈加沉重。
    沉默逐渐填满了两个少年之间的空气，纵使巧舌如簧的文恩，此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来安慰凯尔。
    “你说。”不知过了多久，凯尔抬起头，眼神空洞：“学习医术有用么？”
    “当然有用。”文恩愣了愣：“凯琳、莉莉和我，不都被你的药救过么？”
    “可是我为什么救不了他们？”年轻村医的眼中一片绝望：“鲁立、老麦、林特、还有许多人……他们都死了，我为什么救不了他们？”
    “这不是你的错。”文恩安慰道。
    “那又是谁的错？！”凯尔失去理智的质问让文恩一时语塞。
    “我不止救不了他们，就连和他们一起死的机会都没有。”凯尔痛苦地抱着头，声音发出无助的颤抖：“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弱了！如果我能像大姐一样，或许就能救下他们，就算不行，至少也可以和他们一起死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面对仿佛受伤的野兽般低声嘶吼的凯尔，文恩陷入了沉默。
    如果活下来是就是懦弱，那死去就是坚强么？如果死去就是坚强，那背负着失去亲人的伤痛而努力活下来的人又是什么？
    强者了让弱者活下来而死去，弱者为了死去的强者而想要变得强大，可一旦弱者成了强者，那迎接他们的是否也只有为其他弱者而死去这一条路呢？
    如果是这样，那些为了拯救弱者才毅然赴死的人，他们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千万条思绪在文恩心中纠结，大脑仿佛要炸裂开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文恩缓缓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凯尔，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就是因为你太弱了！”
    凯尔怔怔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文恩。
    “就是因为你，因为你们所有人都太弱了！所以那些人才会死！”文恩的怒吼响彻林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感受着周围冰冷而麻木的视线，文恩丝毫没有退缩，而是自顾自地转过身，冲着毫无生气的村民们高声大喊：“如果不是你们的懦弱！那些人便不会去死！如果不是你们无法战斗，他们便不会替你们战斗！”我理解你们的感受，但我丝毫不同情你们！
    高声挑衅的话语，让身在远处的博肯大吃一惊，即使对方的战斗力并不高，依旧人多始终，菲尔没有自信能护着文恩全身而退。况且对方大多是老幼和妇女，一旦起了冲突，菲尔怀疑自己能否下得去手。
    他想要上前制止文恩，可刚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这并不是出于骑士对领主仪，而是出自对文恩的信任。文恩已经长大了，这样做必定有其目的。
    面对文恩的挑衅，一些村民们站了起来，有的人眼中流露出了愤怒与仇恨，这一切当然看在文恩眼里，可他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你们是一群懦弱的胆小鬼！一群连刀都挥不动的可怜虫！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这群累赘，那些人早就远走高飞了！根本不用拿生命来替你们创造逃命的机会！”
    “文恩，够了！”坐在地上的凯尔哀求般地对文恩喊道，可文恩却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话锋一转。
    “这些不止我清楚，你们自己也清楚！那些为你们死去的人比你们更清楚！他们知道如果自己不死，死去的就会是你们！他们知道如果自己不去阻挡军队的铁蹄，那么铁蹄践踏的将是你们的尸首！他们比你们更加迷茫，也比你们更加绝望！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毅然决然地战死了！为了拯救你们这群毫无用处的人而失去了生命！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四周一片寂静，文恩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因为他们是你们的家人！他们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也是你们的朋友。他们之所以选择了死亡，是为了让你们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他们之所以失去了生命，是为了能在天国里看着你们开心的活下去！”
    “即使弱小又如何，变强就好了！即使哭泣又如何，以后还能笑出来就好了！即使被失去亲人的绝望压倒了又如何！带着这份悲痛勇敢地活下去就好了！你们要变得更强大，强大到有一天可以为其他人而死去！要变得更加坚强，坚强到连他们的时间也要一起活下去！只有这样，他们的死去才有意义！”文恩顿了顿，语调中竟然也带着一丝哽咽：
    “也只有这样，他们的灵魂才得以安息。”
    正午温暖的风吹过，为冰冷的心灵送来了一丝温度，文恩最后的一句话，仿佛苦涩的良药，沁入了村民们破碎的心中。
    村民们静静地坐在原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哽咽的声音，渐渐地人们互相依靠着身体，埋下痛苦的表情，声音也从掩面抽泣最终变成了失声痛哭。
    充满思念与痛苦的哀嚎在碧绿的山谷中回荡，为这残酷的世界点缀了一丝悲伤，也带来了新的希望。
    文恩背过身，高高地仰起头。阳光火辣辣地刺着眼睛，让文恩无法辨别眼中的泪水到底是因何而流。
    博肯缓步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文恩身旁。
    “我是不是又冲动了？”文恩依旧抬着头，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不会，领主做得很对。”博肯的声音依旧低沉。
    文恩抬起袖子，乱七八糟地擦了一把脸，接着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眼睛通红地转向这位中年骑士：
    “我有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