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何处寄相思

30 三十章:环花舞,白马行


纵是彻夜歌酒践行,十里长亭相送,却终须一别。彼时的赵容宜只能够笑着和每一个人辞行,而将那些抑郁的离愁留在睡梦前,待到天光一亮,便又是一个看遍人间繁华恣意快活的赵小四。离了台城,复归江南,沿着原先的轨迹,回到来时的地方,然而一切又总有不同。红杉青衣交错,白马慢行纵歌,且行且歌,便是赵容宜许多年以前梦寐以求的日子。
    “水方楼?”止步沙河前,远远望见河中沙洲上耸立着一方高楼,四面皆水,只一竹桥与河岸相连,偎竹傍坡。桥尽头,没入水竹蒿草浮萍间,及转至东岸林间,是一片木芙蓉林绕渠而生,波光花影,相映成趣,犹似仙境。赵容宜想到来时这楼尚未建起,此时却已独立苍穹水云间,真是教人既惊且叹,“‘水方、水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楼的主人家也是个有情趣的人了。”
    “我们今晚宿于此处。”雪生道。
    “如此甚妙!”赵容宜灿然一笑,目光瞥见东侧芙蓉林间,见胭脂花色极妍,点点如霞斑晕开,花影风移,水光嶙峋,真乃一块好地方!
    二人将白马系于水竹边,便踩着竹桥往水心楼走去。至暮晚,月出远黛,黄昏流光,雪生掩了重门在房内看信,而赵容宜独往厨房去了。公子一身青缎长服,广袖依风,伴烛台幽光跃动,面色平静地端坐于书案前,便如一水波澜里透明淡然的浮冰。不多时,他起身朝纱窗走去,而门外便传来陌生的脚步声,一个男声在外响起:“公子,夫人托我送拜帖而至。”雪生展眉一笑,去接了帖子,打开便看见那里面写了一行小字,临的是卫夫人的小楷,清秀平和:赵容宜恭贺叶衢生辰,约暮合之前于河外芙蓉林相见。
    绯色水方楼,依依澄霞泛光,公子独步于竹桥上的背影,不知惊了多少楼上窗前赏景远眺的看众。他的身形无比清癯优雅,离去间似驾云远归的神祇,带着一股秋寒冷峭的清香。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凉薄,又于那清冷中点亮一双漆黑幽深的狭长凤眸,熠熠生辉,仿佛一缕阳光照亮了冰天雪地,融化了这世间所有的冷寒。绕过水竹,入木芙蓉间,见一路灯悬寒枝如琉璃初芒,指引他步步深入,而于那芙蓉海内,岚蔼生烟,赵容宜一袭白纱留仙裙旋步曼舞而来,绯花绶带,广袖飘曳,褶带生风,长练如泻月华,飞云缭绕,不似人间。公子心内微讶,面色温温,眼里带了惊艳的笑意,便比盛夏烈日还要灼人。赵容宜三千发丝落于肩上,无任何多余发饰,只着一圈胭脂淋漓野花编成的花环,与腰间绶带相得益彰,又于芙蓉秋色里宛若一只翩跹的白蝴蝶,教人惊疑这莫非是花神羽舞。公子静静地立在芙蓉树下,一袭清影,玉竹风楚,容止濯华,拈花一笑,又就着那花瓣于唇间奏起乐来。芙蓉唇色,花为乐器,冰肌映月,灯下看美人,舞随音动,音缓而楚宫瘦腰慢展,音疾而掌中飞燕轻盈,雾失白练,妙婧纤纤,柔若无骨随云化,胜似瑶池仙,沾了露华浓,惊起渠边苍鹭。而那一袭一袭的清香入骨,酥化了公子一世的冷硬,化为柔肠百结,脱了花器而轻声念道:
    水塘胭脂色,研容醉渠波。
    照影惊苍鹭,凌波疑苎萝。
    念毕,复奏《子衿》,曲和水袖绕云烟而流动,轻盈雪色染芙蓉翩跹,弯月影里琉璃灯盏悬于香海,晃了眼,惊了心,馥郁了满腔呼吸,便是入骨的炽烈,一寸一寸将人从里到外燃烧。凌波点水,曲臂旋烟,收练于腹,衿止而裙袂掀,赵容宜稳稳落在雪生面前,屈膝拜倒,似水中月雾里花,抬首嫣然一笑:“芙蓉宴,祝君舞,舞罢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岁岁如今夜;二愿妾身常建,常伴公子身边;三愿如同掌中燕,不须分别念。”
    雪生俯身将她扶起来,双手相执,衣袂交缠,静语对望。赵容宜明丽的双眼澄澈泛波,倒映出公子流光潋滟的凤眸。她笑着拉了他的手,引他朝芙蓉林深处走去,而他便只安安在在地跟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行,便是此去偕老芙蓉间,亦感上苍眷恋,于沧海一粟浮生中灌入这一段刻骨风月之情。树初极密,林林落落斑驳了一路灯盏的清影,那树梢间的琉璃光色,侵染了胭脂雾、月华凉,照在一白一青一前一后两人脸上,都闪烁着动人的光辉,如要灼烧般炽烈。芙蓉退开,现出一汪幽潭,在花海间便如一只明亮的眼,盛满了月辉,光洁了潭边巨大的鹅卵石,好一番别有洞天之景!而公子独立潭边望白石上一案佳肴美酒时的清雅,便如一副描摹神祇降世的古卷,远离了尘世的烟火。
    赵容宜笑着就坐案前,一面为雪生斟酒一面得意洋洋地笑道:“乐傻了吧?——你不知道,为了这一出芙蓉宴,我可是呕心沥血、废了好大气力呢!还有啊,你看——”赵容宜斟酒毕,一一指着案桌上的佳肴笑道:“这是芙蓉饺,这是莲蓉偎翠汤,还有芙蓉花瓣雨,芙蓉做的蒸鱼条、珠落青丝……”公子静立白石案边,倒映在幽潭中的神秘身影似真非真如同幻梦,杂糅月光。他凝望着赵容宜花环下笑意盎然的脸,目光渐渐落在一处,燎原般灼烧起来。赵容宜正说得欢畅,头上突然罩了一方阴影,抬首便见雪生倾身坐下,唇上一凉一热,便火辣辣地被点燃了,燎烧了一潭芙蓉月色。“你……”话音吞没,于濡沫间,落在了飞花蹁跹的轻梦里,一如那寒潭里映出的两抹身影交缠,悱恻动人,似真似幻。
    月起惊苍鹭,飞花落了一潭涟漪幽梦,风中低呓。
    “你……我、我,你……”赵容宜见雪生将她松开,呼吸终于畅快了,却已然酡红了一张脸,半晌,又嗔笑道,“你看你,果真是乐傻了吧?佳肴美酒在前,美人载舞相伴,喏,还可以温香软玉在怀,艳福不浅,呵呵呵……”赵容宜一阵轻笑,见雪生一双凤眸凝深,灼灼地盯着自己,便如一只睡醒的猎豹紧紧地盯着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令人不寒而栗。她咬咬牙,试图从他怀里退出,而雪生却偏不让,一手箍了她的细腰,一手如寒雪般抚上她的燥热的面颊,语无波动地道:“脸皮这般厚,竟也红透了。”赵容宜冰火两重天,愤愤地瞪着雪生道:“笑话!莫非要我故作娇羞?”言罢,狠狠地扒开雪生在她脸上作乱的手,倾身便朝雪生吻去,胡乱舔舐撕咬一番,甚觉满意自得,乃舔了舔嘴唇倨傲地笑道:“我就是喜欢这般,干嘛非得扭扭捏捏的,哼!”
    芙蓉花色临水成影,不及公子融冰一笑。他有些无奈地望着她,便想:这世间哪里还可以找到这么一个女子呢?可是——“你几时学了舞蹈?”公子变起脸来,比翻书还快,他冷癯的脸上不露丝毫情绪。
    “这些年来,我学会的东西多着呢,岂止是一样舞蹈?”赵容宜歪头笑着,忽而侧身指着案上道,“今日这芙蓉全宴,便全是我一个人做的。”
    “可曾做与旁人?”雪生沉吟片刻,定定地看着赵容宜。
    “没有没有!”赵容宜举双手叫道,“这支水袖舞是我第一次在人前跳,而这芙蓉全宴也是有感于这片林子,都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哦,还有这个——”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般,赵容宜兴致勃勃地从自己头上解下花环,戴到雪生头上,笑道,“赠君花环,望君平安。”
    轻雾渐起,露湿凤眸,戴花环的公子端坐在幽潭边芙蓉下,面色比水边玉石还要温凉,照着飞落的轻花一瓣一瓣,静静地香。月色正好,如银色的光芒泻下,为他涂染了一层朦胧晕辉,便比水月镜花还要渺茫如无。对坐凝望,赵容宜默默地笑着,而眼中的景象,似乎是过往十年里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公子呢喃道:“无论歌舞、菜肴,都只可予我一人。”闻言自觉一震,深深地凝望着呆呆的赵容宜,轻笑一声,“这便是真的乐傻了罢。”二人又这般相望一番,又□□缠满一番,把酒笑言,不知不觉便至夜深人静。在芙蓉深处,在秋雾深处,在月色深处,浓情愈深。
    翌日日上三竿,赵容宜方渐渐转醒,从床上爬起来,眨了眨惺忪睡眼,忆起昨晚夜深时的醉景,脸上便飞红了一片,赶紧跳下床去梳洗一番,又换了身秋香色长衣连繁花曲裾素裙,穿戴整齐,胡乱吃了些东西便收拾了行李和雪生离去。
    长河沙洲远去,白马纵行人相偎,听秋风起萧瑟,看群山横远黛,逍遥如世外眷属。赵容宜见雪生还在为方才用饭时的事情生气不搭理她,便一面往他怀里钻一面讨好地笑道:“大呆木头真不理我了?好啦好啦,我下次一定乖乖吃饭,好不好?你就看在我昨日送你的礼物上,也该饶了我罢。”然,任她如何说,雪生只冷着张脸不言不语,继续策马而行。时光仿佛倒流到许多年以前,恍惚间也有许多个这样和风气爽的日子,而那时候的两个人似乎也如这般一动一静。如果时光倒流,如果赵容宜没有在她十四岁的那年冬天遇上雪生,那么是不是就不会有赵四小姐这一世的劫?可是,就算是有这样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赵容宜还是会喜欢上,哦不——比这一世更早地找到雪生并喜欢上他。在阆寰台有一条狭长幽深的青石路,那女孩便这般大言不惭地宣誓着,而雪生忍无可忍,凉凉地道了句:全无女儿家矜持,简直恬不知耻。那时候赵容宜是如何回答的呢?雪生想了片刻,恍惚间似是又见到了那时的场景:那女孩儿便是讨好般讪笑道,雪生,你便不要损了啦。我心里喜欢,自然便要说出来,管他矜不矜持的。莫非你喜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可是你连帝姬都拒绝见啊,怎么可能……旧时的喋喋不休和此时的交错在一起,让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又回到了从前。而赵容宜顾自扯着话,不知道怎的便扯到了旁人那里,“……我以前也见过一些双生子,便如昨夜与我们宿在同一楼层中的那两个小女孩,虽然长相酷似,难以辨清,但是多少有些差异,仔细了还是可以区分开,而且可以感觉到气度性格上的差异。偏的你和叶衡长得一模一样,气质类似,若是有意让人混淆,便连气度都是可以轻易摹仿了的,真是奇怪了。”雪生忙问:“那你如何辨清?”赵容宜笑道:“因为只有你眼里才只有我一人啊。还记得那时在叶家庄西暖阁里,你和叶衡一起出现,故意打扮得一样要教我们混淆,那时候我心里好紧张,但是我一看到你的眼睛,便知道你是雪生了。”雪生未语,只紧了紧手臂,目色复杂地低头看了怀中人一眼,便又听她道:“匡人看到孔子,以为是阳虎,将他围困了五日,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见两人同时出现过,自然不会想到这世上有如此相像的两人,我以前也曾误将叶衡当作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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