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春女郎

第四章春衫薄


无极农场座落在一片山林里,从水泥路边拐出,走上十几米就到。但见,一大片墨绿之柚子树,在饱饮了一顿瑞雪后,长势好似更雄哩。半山坳里,现出一排红砖房子,房子对面,是一排长长的猪舍。一个短头发的中年妇人,正从猪舍里,忙进忙出。那是席一虫的母亲了。山容减速,缓缓地驶入无极农场。一头硕大的狼犬发出慑人的吠声,正想伸爪,扑上,那中年妇人忙忙地一声断喝,狼犬遂摇头摆尾进屋去了。
    “伯母,一虫在家吗?”
    “一虫哎!来客了哩。”
    显见猪舍里,众猪皆已饿,众猪嘶哑的嗥叫声和脆响的咀嚼声,此起彼伏。山容且不紧着寻席一虫。她走到一间猪舍,笑盈盈地朝里张望,一群小猪你推我搡,挤在食槽前大嚼。挤不进来的,竟顽皮地人立而起,一个猛子,将身躯架到猪兄妹身上,哼哼连声地埋怨。
    “嘻嘻,伯母,你养的猪好肥哦!”
    “姑娘笑话哩,平时都是虫子照看。家中有老人,我脱不开身。得闲时我才能过来帮个手。”
    “我叫山容,您就叫我容儿吧。我是一虫高中时十分要好的同学!”
    山容说着,脸上不由一热。她自己也想不到,她居然也学会撒谎了。她跟他才认识几天呀。
    “虫子这些年不走运。一天说的话,数得出来。他心里的事,也不跟我们说。我真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哩。”
    “他这么有出息!把这里搞得红红火火!您还担心什么呀!”
    “就你嘴甜。容儿你进屋去坐,这里脏哩!”
    “伯母,我不是娇生惯养的人,这里一点不脏呀!”
    山容一席甜话,让席母好生受用,这女孩子冰雪聪明,又会笑。席母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她眼里都是笑哩。山容进到席一虫的卧房里,见他倒床睡了。便拉过一张藤椅,坐到床前看席一虫睡相。竟发现他直冒冷汗,正疑虑间,席一虫突然跳起,赤足朝屋外急奔。山容追出来时,那席一虫正嗥叫着吐秽物。她居然不闪躲,弯下身子,轻抚他背部。她知道人生世上,呕吐是最苦之事。席一虫示意她走远点,她直摇头,反而挨他更近哩。她身上的香水味幽幽地飘出来。她双手轻抚着他的背部,见吐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进屋,一言不发地端来一杯温水,给他漱口。又打来热水,用毛巾帮他擦脸。然后搀扶席一虫进屋躺下。倏见她姿影从门口一闪,不见了,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包白糖。她是从厨房里找到的。席一虫几杯糖水下肚,气色有似好了些。这次,他是真得昏昏沉沉地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声骤起。席一虫睁开眼来。他只觉身上有气无力,嘴里,跟咬着了黄莲一样。他肚子里,咕咕叫,他好饿。他拿起听筒,问是谁,对方不说话。他耐着性子,再问,对方只不出声。仔细地听,听筒里竟传来啜泣的喘声,席一虫心底一沉。
    “兰儿,哭什么哩。”
    他话还没有完,兰兰儿便挂断手机。席一虫大觉蹊跷,最近,兰兰儿情绪反复无常,跟现在的天气一样。她变得好快。她出了什么事呢?女人的心思,真难懂哩。他一时间太饿,也无暇细想。看天色,已近黄昏,气温急剧下降,冷气逼人。他拉亮灯,房门,吱呀开了,进来一个手提纸袋的人,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先一步飘入。是山容。她刚刚去超市买了许多牛奶、饼干和水果回来。山容冲着他笑。席一虫都看呆了。他茫然地鼓着眼。被他盯着看的女子问:“你好些了么?”
    席一虫点点头。他眼神暗淡。看上去不想说话、不想见人。山容轻轻地,叫他:“吃吧,你现在只能吃甜的。”
    席一虫是太饿了。人人都怕饿。饿着了,就不象人样了。所以人人都要拼命去挣钱,拼命地工作。否则,就要挨饿了。他大喝大嚼!山容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吃东西。忍不住喉咙里吞起口水来哩。她站起来,自然地走到镜前,照了一下,又自然地坐下来。
    “一虫哥,我该回去了哩。”
    她嘴里说着软绵绵的话,身子却一动不动。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像蜂儿在等花儿开。那席一虫停下嘴,愣了愣。他只说了四个字:“谢谢你哩。”
    然后,他很难看地笑了一个。山容听了,肚里真是气哩!她差点呲牙大吼:“死鬼。猪。”但她不是性情冲动的女孩子。她有分寸。她的分寸,从大公司的办公室里锻炼出来。她面上挂着微笑。笑笑地说:“我真的该回去了哩。”
    她站起身来,她动作很慢。心里酸酸的。分明是指望席一虫说几句有盐的话儿给她听。结果,阿弥陀佛,对不起,席一虫一惯的作风——舌头打结,无可救药。她扭着屁股,急步从房里掠出。席一虫跟了出来,面上也不知是悲是喜哩。
    山容的摩托嗡嗡响地,消失在果林那边。
    过了好几天,他才发现卧房的抽屉里,躺着数百元钱,里头夹着张纸条。
    “你真傻!怎能要你坏钱哩。”
    已是水流花放的春之三月。人身上厚厚的冬装脱了。男人还原到男人的样子,女人更是回到女人的样子,她们有了线条,有了面部之红润,有了美滋滋的胸部之“肿”哩。
    地上,桃花乱落。
    市郊,外观气派的新汽车站,被清晨浓浓的大雾迷住。国道上,大大小小的车辆车灯大开,行驶极缓。车站的小乐旅行社,三楼的阳台上,立着一个支肘赏雾的长项少妇,波浪型的长发,纷披于胸前。旁的一间单人房门轻开,出来一个二十七八年纪的宽肩男子。他身板跟竹子样直,行步极有节奏,有似出身行伍。他洁白的棉质汗衫外,套件闪光的春式外套。他眼眶微陷,面容憔悴。显见昨晚少睡。他俩凌晨下的车。他老老地伸了个懒腰。
    “好雪妍哩,你穿这么少,别站到风口里。”
    梅雪妍扭头,微一莞尔,却不吱声。她显是心事重重。她的疲惫并非来源于肉体。她的疲惫发自灵魂深处。在广东这些多如树叶儿的打工日子里,她不只一次地想过,一个女人到底可不可以回头。一个女人到底有没有鲜活的未来。她除了无言忍容,是否就像一只逃命的长颈鹿,别无它途了?这一切,可不可以重来一次,给她另一种她想要的命运?
    “雪妍,这事不急,雾这么浓。等雾散后再走。”
    梅雪妍颔首。她转回自己的房间,重入被窝,她纤长的手随意地搭在被上。那被上,绣着成双成对的鸳鸯鸟与富贵牡丹同栖的华丽图案。她瓷着双眸,愣愣地盯着这大块的图案出神。
    男子进来,他手上,拿着牛奶油条还有肉包。他把食物递给她。梅雪妍看也不看,兰花指无力地一扬,道:“我不想吃。”
    “这几天你整个人瘦了大大地一圈哩。你吃的太少。雪妍,你要是不想离开他,那就回到他身边去吧!我只要你开心…。”
    “你混蛋!”
    梅雪妍突然大叫。她气起来,床上棉被已获得生命般,凌空飞起,整个儿把那连风遮住!她怎么了?离家越近,女人的脾气便越坏。是不是他道着了她心里苦苦想着的?有时候,一个女人并不希望有人猜中她的心思。男人就是“中奖”了,聪明识趣的话,最好别要卖弄出来。连风却直言直性地问道:“我哪点错了哩?!”
    不容床上的女人答话,他又将被子复原到她身上。他抽了一支烟,想了很久,才回头说:“一,我尊重席一虫的人格,所以,我就此止步,呆在旅社等你。二,这件事,只能你自己决定。我尊重你作的任何抉择。雪妍,遇事冷静点,好吗?我好担心你哩。”
    连风说罢,用力地看了她几眼。然后,他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他突然绝望起来。绝望时,总想毁了自己。面对这样的遥遥无期,他还要等下去。
    梅雪妍不忍让他虚掷年华。是连风自己缠着要等她的。
    她是他今生,这世界上最懂他的女人哩。
    可连风自己也承认,他对她的信心指数下降了。他想,她会放弃他,将之凉在一边。一旦被这种念头占据了脑海,他看什么都不顺眼。
    当他懒懒地睁开双眼,发现时候不早了,今晨来的大雾,早已作鸟兽散。他急步趋出,只见梅雪妍的房门,紧锁哩,她人已不在。到楼下一问,这间房已退。
    梅雪妍竟不辞而别哩!
    是夜,连风大醉归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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