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春女郎

第四十章 永别


席一虫步履沉重,一时不知怎么办好。祖父祖母分离四十年,如今好容易重聚一起,胡胭脂却不肯出来相见。席一虫深知祖母这么多年的等待之苦。如今相隔咫尺,若是不见,太不合情理了哩。
    山容见他眉头紧锁,一边犯难,抢一步贴上前,主动勾住他腰,软声建议:“你不用太发愁哩。他们一代人的恩怨断不是我们孙辈所能晓得。你就按奶奶所说,把话给爷爷带到就行了。至于要怎么做,相信爷爷会有定夺哩。”
    席一虫见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犯难,面上乌云也顷刻散去。毕竟,祖父回大陆来了,一别故乡四十年哩。少壮离家,花甲之年始还乡一次,老人家拼上千辛万苦,情形与别不同。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庆祝的大喜事哩。
    席一媚人在广东,电话里听到消息欢呼雀跃。立刻张罗车票,明天可抵家乡。家中席一虫母亲、弟弟席一升都在,席一虫向家人复述一遍奶奶的话。几个人听了也一筹莫展,免不得大眼瞪小眼。最后一致赞同山容的方案,由祖父自个定夺。席一虫母亲的意思是毕竟老两口一分四十年太长,老太婆一时缓不过劲来也是正常不过。这事先放一放,或许过天她会改变主意哩。众人点头称是。
    黄昏落日时,风停下来,泥土等待着寒气袭来,然后变僵变冷。树枝头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当血红的夕阳照直了那光秃秃枝条,更能给人以苍凉之感。席家大院里,噼啪地响起了鞭炮,一时间声震四邻,热热闹闹样儿。席家放出消息,明午大摆宴席,款待乡亲。
    直到晚饭前席一虫才得机会跟祖父单独交谈了一会。席喜雨抓了一把现金塞到长孙手里,要他负责采购事宜。吩咐联系一辆卡车,明天去城里拉一车啤酒过来。又从旅行箱里拿出一些金银首饰和一个存有十万元的折子交给席一虫母亲。其中一块镀金的瑞士手表特别引人注目,款式自是席一虫平生未见,显是贵重之物。席一虫把祖父拉到一边,婉转告诉奶奶胡胭脂的意思。席喜雨听了默然无语,叹了一口气,执意要长孙带他去地下室。在他意识里,分离了四十年,兴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机会,怎么能不见呢?
    席一虫只好遵命,避开众人眼睛,小心翼翼引着席喜雨转到后院,开门下台阶。席一虫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因此最后一扇门他就不打算擅自打开,免让奶奶为难。如果席喜雨能劝动奶奶,如果奶奶愿意,会自己出来开门哩。
    席一虫口齿清楚地对门告诉一声:“奶奶,爷爷要来见你哩。他老人家就站在门口。”话音未落,倏听咚地一声作响,席一虫转头一看,吃惊地看见爷爷已双膝下地,跪在门前了哩。那席喜雨老泪纵横,哽咽着说:“胭脂,是我哩。你还好吗?”见许久听不见回应,席喜雨又说:“胭脂,是我对不起你啊。丢下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我真该死哩。你开开门,我要看看你!”不论怎么劝,看来胡胭脂说到做到,她并不回话,令席喜雨很是尴尬。二人突然听到胡胭脂逼着嗓门在哭泣哩!屋里这一哭,屋外的人哭得更响了。两个老人再不多话,只是相对饮泣,旁边的席一虫鼻子也一抽一抽,不停地擦眼睛。饶如此,屋里的胡胭脂仍坚持己见。席一虫见终无回转余地,遂把祖父劝开了。一家人分头忙事,不提。
    地下室里,胡胭脂待得长席喜雨离开,听见脚步渐远。复又老泪纵横起来。老太婆说不清是悲是喜,一生中大大小小留在尘封记忆中的日子以及日子里的苦难、孤寂、汗水、思念还有为他流过的眼泪,一齐浮现眼前,一幕一幕,活色生香。奇怪的是,那些思念和苦难一旦变成记忆中的一部分,就会变得特别有味道,酸涩之外居然还有甜蜜。反而痛苦像是被岁月之泉清洗掉了,再不可能来折磨她,叫她彻夜无眠。
    是以,她也就不再为悲伤流泪了。此时她流的是喜悦之泪哩。当眼泪流干,她心境已是清明如水。
    次日,阳光普照,宴席如期举行。席村前后两进的阔大祠堂,桌席延伸到了祠堂外的阔大坪地上。因为是敞开式宴席,不设人数限制。只要是乡亲,皆可入座。是以,这里人流如潮,酒香菜香飘溢。交谈声劝酒声划拳吆喝声不绝于耳,到处是欢声笑语。
    入夜时,当一切沉寂下来,席一虫提了饭菜篮,下到地下室给奶奶送晚饭。开门却见漆黑一团,发现地下室里荧光灯早已灭了哩。心跳就加快了,紧张地喊奶奶,静寂的地下室里,许久听不到一点声响。以为奶奶睡着了。
    他放下竹篮,摸索着找到开关,重新开灯。提篮走近床头,要叫醒奶奶起来吃饭。只是不管席一虫怎么叫,直挺挺躺在床上的胡胭脂仍是一无回应。席一虫就呆了,当脑子里闪过那个念头,连他自己也不肯相信。他颤抖着手揍到祖母鼻前,原来老人不知今天的什么时候,已停止呼吸。
    奶奶过世了。他感到了悲苦,两行眼泪刷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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