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公主之心

55 快乐的顾庭树


顾庭树想象中的重逢,应该是浪漫的,或者是伤感的,但现在的情况却有点……惨烈。
    灵犀在他怀里哭得几乎昏过去,当着许多人的面,他低声劝了几句,完全不奏效,于是只好把她抱了起来。灵犀哭得头晕目眩,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自己小木屋的屋顶,以及顾庭树的下巴。
    “我以为你做了大王,好歹会稳重一些。”顾庭树用极低的耳语道:“哭成这样,好意思吗?”见灵犀依旧抽抽搭搭的,他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酸楚:“很想我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灵犀很伤心:“你干嘛不早点来?我给你送过信物。”
    顾庭树失笑:“送两颗红豆,我哪猜得到是你呀。”毕竟跟他献殷勤的女人太多了,他一般也不当回事。边境县吏周至远到京城述职,讲起了犬戎王的相貌,顾庭树才疑心犬戎王就是灵犀,当即轻车简从,几日几夜赶路来到南疆。
    犬戎族人,全都呆呆傻傻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中原来的高个子男人把大王抱起来,看着中原士兵阵列森严地守在小木屋门口,他们预感到,大王要被带走了。
    羽林军大多是从军队里提拔,野外露宿的经验很丰富,傍晚时候,旷野里搭起了十几座帐篷,帐篷外面升起篝火,火上架着铁锅,铁锅里煮着土豆和蛇肉。犬戎族没有铁锅,也没闻过如此美味的饭,于是好奇地凑上来看,两拨人马渐渐就谈到了一起。
    灵犀长途跋涉归来,和顾庭树说了一会儿话就睡着了。醒来时见窗外天色已经暗了,她揉着脑袋坐起来,发现顾庭树趴在她身上睡得也很沉——他也是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你去哪儿?”顾庭树闭着眼睛,声音有些含糊。
    借着窗户外仅存的光亮,灵犀细细地打量着他。顾庭树眉头微皱,神色沧桑了很多,眉骨处有一道刀痕,身上穿着黑色压金线的长衫,腰带是八爪苍龙图案,肩膀宽阔,看起来更沉稳庄重了。
    顾庭树睁开一只眼睛,露出男孩子的笑容,大概也是五年来头一次这样微笑:“我问你话呢。”
    灵犀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心中充满了喜悦,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你来啦?”
    顾庭树哈哈笑起来,柔情地注视着她:“亲爱的,五年没见,你还是这么傻。”
    灵犀只好努力在他面前表现得不那么迟钝,她抬脚下床——她的床是榕树木做的单人小床,两人躺在上面嘎嘎吱吱地乱响。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灵犀揉着眼睛,她闻到外面有烤玉米:“我给你拿点食物吧。”
    顾庭树重新把眼睛闭上,往枕头里缩了缩,含糊道:“我还是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轻笑了一下然后说:“晚上疼你。”
    灵犀脸上笑容僵住,慢慢地低下头。今天太高兴了,以至于她还以为凤凰岛是一场噩梦,现在清醒过来了,蓝贝贝留在她身上的痕迹也许还没散,她没敢看,也耻于确认。
    灵犀慢慢推开门,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走上来,弯腰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灵犀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太监。她才意识到,顾庭树好像做皇帝了。
    “奴才叫莱希,是伺候圣上的。”莱希赔笑道:“这几年圣上一直挂念着娘娘,奴才还是第一次见圣上这样开心。”
    灵犀微笑着点点头,这个奴才很聪明,也很会说话。宫里人大概都是这样,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娘娘是先用膳,还是沐浴?”莱希问完,旁边的两个侍从一个端上来食盒,一个端来一叠衣服、皂角。
    “我……不饿。”
    灵犀独自去附近的温泉池里洗澡,回来的路上看见有工人模样的在搬运木头,灵犀以为顾庭树要建造房子,也没有在意。她回到木屋时,天已经黑了,点燃了一支蜡烛放在桌子上,她看见顾庭树还在睡觉,于是坐在窗前梳头发。寂静的房间里,响着簌簌的头发摩擦的声音。
    梳完头发,她蹲在地上捡拾碎发,收拢在一起扔出窗外,不提防抬起头,顾庭树正坐在床上静静地注视着她,双眼在灯光下很亮。
    “过来。”顾庭树声音有些沙哑。
    灵犀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夜色,有点想逃走。她这些下意识的动作被顾庭树看见,他很困惑,放低了声音道:“你躲什么,我是你丈夫啊。”
    灵犀这才回过神来,慢慢蹭到床边,低声说:“庭树,我身体不舒服。”
    顾庭树愣了一下,微笑道:“这样啊,没事,早点睡。”把灵犀抱到床上,温和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你不愿意,我还强迫你吗?”他起身把蜡烛吹灭,星光从房屋的缝隙里漏进来,外面隐隐传来草虫鸣叫的声音。顾庭树白睡了一下午,这会儿没什么困意,怀里又抱着软软的灵犀,身心颇受折磨。
    “凤凰岛是个什么地方?”他百无聊赖地开口,然后感觉到灵犀的身体抖了一下,半晌,顾庭树轻声说:“你睡了吗?”
    在这一瞬间,灵犀的大脑里闪过一千种念头,最后她只是说:“一个普通的地方。”
    顾庭树是个很敏锐的人,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也没有往深处想,因为灵犀很快就睡着了。
    今夜的星星格外好看,顾庭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空,又跳下床,百无聊赖地翻腾灵犀的房间。屋内陈设朴素洁净,木头制作的大书桌上摆放了零散的书籍、树叶昆虫标本、手掌大的海螺等等,靠墙放置了许多小盆栽,花盆是用大贝壳做的,盆内的植物只是很廉价的野草豆苗,几支牵牛花沿着墙壁往上爬到了房顶,因为光照不足,花骨朵有些发黄。
    灵犀是一个狂热的绿化爱好者,随便抓点黄豆、红豆都煞有介事地种到盆子里。顾庭树抓起铲子给盆栽松了松土,又拿起桌上的书籍看了一会儿,外面星光璀璨,能辨认得出书籍是从边境书店里随便买的,无非是黄历三字经百家姓一类。她自己用劣质的纸张制作了一沓手札,用炭做笔,记录了犬戎族的人口、土地面积、种植作物等事项,又详细记录了每年渔猎的数量、庄稼的收成、雨季来临的时间、潮汐的规律。她一个人总揽了整个犬戎族所有的管理事务。
    顾庭树看了一会儿,转过脸去看灵犀,灵犀睡觉像个孩子,很不老实地在床上翻滚,整条棉被被蹬到了床脚,她挠了挠脸,趴在了床沿,一条手臂松松垮垮地垂在地面。顾庭树把她抱到腿上,百无聊赖地等着天亮。
    热带的夜晚比较短暂,凌晨时候,几只蚊子嘤嘤嗡嗡地在房间乱飞,顾庭树驱赶了一阵,低头发现灵犀的脖子上有几处红点,他出去叫莱希拿来一盒清凉消毒的药膏,慢慢涂抹在她身上。
    灵犀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趴在顾庭树的腿上,整个后背袒露,弥漫着金银花的气味。
    “你这地方蚊子挺多啊,身上咬了好多红印。”顾庭树随口说。
    灵犀嗯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又紧紧笼着胸前的衣服,一张脸涨得通红。顾庭树瞪着眼睛看她,半晌才说:“我都看过啦。”灵犀只好背转过身穿衣服,嘟囔道:“你醒的挺早啊。”
    顾庭树恨声道:“一夜没睡,给公主驱蚊子呢。”
    灵犀嗤地笑了起来:“有劳。”扳着顾庭树的肩膀亲了一下,顾庭树马上就不生气了,微笑道:“你啊,真是个小妖精。”他打了个哈欠,趴在床上要睡觉,灵犀给他盖了被子,自己独自去外面散步。
    昨天只顾着哭了,没看清楚本地的状况,现在她发现族人减少了很多,并且大部分都背着竹筐,筐里装着海货、小孩等,像是要出远门似的。更多的伐木工人抬着木头匆匆而过。灵犀绕着寨子走了一圈,然后她骤然发现,茂密的原始丛林边,凭空劈出一条极开阔的青石路。
    这是灵犀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她甚至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但是很快,那些走路去贩卖水货的族人笑着跟她说早安,而还在忙碌做善后工作的工人们则跪着道:“娘娘。”
    灵犀沿着这条路走了几步,清晨的树林格外湿润,青石路上铺了沥青,落着几片树叶和小鸟的粪便。这条路很宽阔,足可以三辆马车并行,地基结实,道路一直绵延到丛林深处,这简直不是人力能办到的。灵犀到此时,才体会到帝王权势的威重。
    莱希小碎步跟在她身边,微笑道:“这是圣上几天前吩咐修建的,南疆几万工人士兵都被招来,总算没耽误工期。”
    “他为什么要修路?”灵犀问。
    “皇上来这边巡查,听犬戎族的人说,娘娘一直想在树林中修路……”他话语里总是显示出羲和帝对灵犀的重视和宠爱。
    灵犀只好岔开了话题:“你为什么叫我娘娘?”
    莱希愣了一下,支吾道:“您是圣上的人。”
    “凡是他的女人,都叫娘娘,那宫里总共有多少位娘娘?”
    莱希低下头,不敢吱声。
    灵犀在外面转悠了好长时间,快中午的时候才回来,顾庭树还在睡觉,但显然是被她惊醒了,他翻了个身,像只大型犬似的枕在灵犀的腿上,一只手在她腿上摸来揉去,像是久别重逢的缠绵,也像是想她的肉体想疯了。
    “你修路了啊,谢谢你。”灵犀低下头,慢吞吞地说。
    顾庭树狡黠地笑了一下:“你这语气,不像是高兴啊。”
    灵犀的心情,比高兴更复杂,她叹气道:“人家想了三年的事情,你三天就办好了。”
    顾庭树笑得更灿烂了,他翻身坐起来,两手撑着床单,身体前倾,专注地看着她:“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是个平庸的管理者,整个犬戎族被你弄得乱七八糟,你根本就分不清楚主次,三年来的努力也只是皮毛功夫。你也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为凭着脑子里的一点学识就能改变整个氏族。这很可笑,也很幼稚。”
    灵犀呆了一会儿,脸上显出沮丧和愤怒的神情:“贬低我会显得你很高明吗?因为你是皇帝,你能调动全国的力量,而我只有一个人,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权力,我未必做得比你差。”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任何一个君王听了都要生气。但是顾庭树只是微笑着抬起手,做了个压制的手势:“亲爱的,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犬戎族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需要你。尤其现在他们与秦国相通,至少衣食不成问题,文化方面也会渐渐和中原融合。他们很快就不再需要你这位勤勉无私的大王,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十分温柔地看着她:“但是在中原,有一个很可怜男人,他每日每夜都在思念他的妻子,没有你,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灵犀别转过脸,固然顾庭树的话很动人,但是她嘟囔道:“煎熬?你的孩子都能念三字经了吧?”
    顾庭树微微一笑,很坦诚地说:“我是皇帝,不会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要是你真的死了,我伤心一段时间,也会照样活下去。只不过是在心里永永远远地思念你就是了。”
    灵犀轻轻地扫了他一眼,伤感地说:“那样就很好,我若是死了,只愿你高高兴兴地在世上活着,但是又不能把我忘了,不然我会伤心的。”
    顾庭树又是笑,又是揉眼睛,抵着她的脑袋:“现在你活着,我怎么样都要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这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很感激,你昨天哭成那样,我心里比你更难受。”
    灵犀有些不好意思了,捂着脸说:“好丢脸。”
    顾庭树哈哈大笑,知道灵犀必然要跟自己回宫了。他顿了顿,柔声说:“咱们在这里多住几天,再游山玩水地回去。咱们成亲十年了,小时候我不懂事,总叫你伤心,往后我只爱你一个人,绝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灵犀心里闪过一丝阴云,强笑道:“那我要是做错事,惹你生气呢?”
    顾庭树倒是很公正理性:“人谁无过呢?改了就行,我不会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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