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公主之心

72 瑞龙岛一年


瑞龙岛碧海蓝天,热带的海风中都带着水果的香甜味道。灵犀在此地待了这么久,除了皮肤黑了些,倒也没有其他变化。她的记忆短暂,因此对谁都淡淡的,来来去去总是孑然一身。这一日她从外面回来,手里抓着半个红艳艳的石榴。
    石榴是大陆客商带来的,她买了一整车,打算找个干净寒冷的地窖藏起来。蓝府的大致格局她是知道的,她隐约记得后院有个闲置的地下室,因此急急忙忙地过来寻找。
    乌鸦蹲在台阶上,漫不经心地拿着树枝挖蚂蚁洞。一阵香风飘过,石榴色的裙裾拂过他的手背,灵犀掰了一块石榴丢给他,随口道:“挺闲啊。”
    乌鸦伸手接住,端正了身子站起来,刚打算开口,灵犀已经消失在花园深处了。
    地牢的门口有两个年老的狱卒把守,这两人正坐在椅子上摇着蒲扇聊天,忽然瞧见灵犀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这两人一起愣住了。
    灵犀见地下室里有人,也有些惊讶:“我当这里是闲置着的,原来还有用处。”既然有仆人把守,可见这个地下室还有大用处。于是灵犀问:“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额……”两人面面相觑,拿不准主意应该怎么回答,公子每次来这里都遮遮掩掩,大约不愿意被别人知道吧。两人正犹豫的时候,灵犀已经迈步进去了。
    地下室的台阶很长,一直延伸到地底,灵犀走了几步,见里面黑洞洞的,就有些害怕扶着潮湿的墙壁勉强走下台阶,看见里面略微亮着灯,这才觉得心安。
    里面空间很大,阴森的灯光下,一个矮小结实的铁门赫然出现在眼前,门两边是砖头,看得出是为了囚禁某个庞然大物而临时搭建的小牢房。旁边的狱卒慢慢放下筷子和酒杯,推推搡搡地站起来齐声道:“夫人好。”
    灵犀指着铁门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那几个人觉得很难回答,只好闪烁其词地哼了几声。
    她只好自己去推门,自然是推不动的,然后她看见门上有个小洞,大约是送饭或者通风的,她凑到洞眼,里面黑黝黝的看不真切,然而气味很腥,像是血水和脓疮。
    她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直起腰,刚要转身就撞到了蓝贝贝的身上。
    “我正要找你。”蓝贝贝笑道:“躲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做什么?”
    灵犀指了指铁门,不知为什么心里很不舒服。她随口说:“我胡乱走来的。”
    “这是我从大陆抓来的,跟咱们一起上的船。”蓝贝贝坦然解释道。
    灵犀想起登船时的确见到装了猎物的箱子,她以为墙内是猛兽一类,就没有太在意,又说起了找地下室储存水果的事情。
    蓝贝贝笑道:“还是夫人心思细腻,我一个男人哪里能想到这些。”
    当着仆人的面,灵犀只是微微蹙眉,淡淡地说:“还没喝醉,怎么就说起疯话了。”
    蓝贝贝哈哈大笑,然后两人并肩走出了地牢,又聊起了最近时兴的戏曲,蓝贝贝模仿小旦甩了个水袖,引得灵犀嗤嗤笑起来。
    这两人的笑声和说话声渐渐地远了,地牢里快乐的气氛消失,又恢复到冰冷阴郁的状态。
    眼看蓝贝贝的身体恢复健康,灵犀就很委婉地跟他辞行,实际上她在这里真是待够了。她想回去,尽管大陆已经没有她牵挂的人,就算有,她也不记得了。
    蓝贝贝很受打击,恨不能当场拦腰把她拖住。然而灵犀客客气气地坐在那里跟他说话,是个很端庄文明的模样,蓝贝贝也不好耍赖撒泼,只得含糊嗯嗯了几声,又多谢她这段时间帮忙管家。
    灵犀颇为惭愧:“一家子被我弄得乱七八糟,你别骂我就好了。”
    蓝贝贝心思恍惚,呆呆地笑:“怎么会。”
    灵犀离开之后,他就开始咚咚咚地在屋子里暴走,又楼上楼下地跳脚骂人。丫鬟们一窝蜂地逃出去了。乌鸦穿着短衫短裤,提着一串榴莲从院子里经过。蓝贝贝在楼上看见他,当即发出一声暴喝:“上来!”
    乌鸦慢条斯理地把榴莲放在石桌上,迈步进屋,踩着木质楼梯走到楼上,站在蓝贝贝面前,心平气和地说:“公子有何吩咐?”
    蓝贝贝现在无计可施,只好跟他求救:“想个法子把她留下来,或者你求她也行。”
    “我跟灵犀姑娘不讲话了。”乌鸦垂首道。
    蓝贝贝气的吹胡子瞪眼:“我知道你怨恨我,可灵犀只有一个,我能拱手把她让给别人?我跟她从小就认识,论情分,没有人比我更深厚的了……”
    乌鸦努力克制着自己想打他的欲望,简洁明了地陈述:“我没有办法留住她。”
    蓝贝贝挥挥手叫他滚蛋,又冲着外面的管家大吼:“去给我找个郎中来。”
    管家好脾气地说:“公子要瞧病啊,把家里的王大夫请来就行。”
    “我瞧个鬼啊!不是治病的郎中,是害人的郎中,配迷药毒|药的坏郎中。”蓝贝贝急赤白脸地吼。
    管家沉默了了一会儿,把声音压低:“知道了,小的这就去。”
    乌鸦已经走到楼梯口了,然后他停顿了很久,忽然说:“公子,我有办法留下灵犀姑娘。”
    蓝贝贝兴趣缺缺:“哦。”
    乌鸦一步步地往下走:“其实很简单,只要……”声音几不可闻。
    蓝贝贝伸长了脖子:“只要什么?”眼看乌鸦要走出屋子了,他只好跟着下楼,噔噔噔地踩着楼梯,嘴里道:“你站……啊!”然后他整个人咕噜咕噜咕噜地从几十层台阶上滚下来,又在地板上翻了个滚才停住。蓝贝贝被摔懵了,半晌才嘶吼道:“死乌鸦,我杀了你,啊啊好疼来人啊!”
    乌鸦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那块被拆下来的的木质阶梯。他把木板放在地上,平静地说:“这就是我的主意。”转身走进院子,提着榴莲轻快地走了。
    蓝贝贝的腿骨刚愈合,又再次被摔成两截。他躺在床上吚吚哑哑地喊疼,灵犀见他这样,只好暂时又留下了。
    乌鸦一点悔过的心态都没有,他没事人似的在院子里挑水。宽宽的扁担压在有些发红的肩膀上,他脚步生风,两个水桶颤巍巍地晃荡。
    一群丫鬟簇拥着灵犀从院子里经过,乌鸦提着两个空桶,出声提醒道:“灵犀姑娘,小心。”
    灵犀这才转过身,发现这个小厮生的面如冠玉,不像是下人。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旁边丫鬟提醒道:“这是乌鸦,公子的随身侍卫。”
    灵犀对他不大感兴趣,点点头就又走了。
    留下乌鸦一个人好生失落。他发现失忆这种疾病对当事人并不会造成多大的困扰,反而身边那些想对她好的人很受伤害。
    蓝贝贝在灵犀面前扮演多愁多病的身,待人一走,他当即冷下脸来:“把乌鸦给我带上来。”
    几个肌肉结实的大汉把乌鸦拎进来,呵斥他跪下,还用脚踢他的腿弯,做出很凶狠残暴的样子。乌鸦背着手站在那里,既不特别卑微,也不非常傲慢,就是很平等地注视着蓝贝贝。
    蓝贝贝知道他不好对付,也知道全府的武人加起来也不及他一根手指头,所以蓝贝贝叫那几个大汉退下了,又沉下脸,很有威慑力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师父领你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乌鸦的师父是个世外高人,也是个手气很差的赌鬼,有一次输了一笔非常惊人的数额,几乎要被赌坊的人抓起来剁手了。蓝老板此时驾到,看见此人相貌不俗,遂免了他的赌债。他对蓝贝贝感激涕零,隔了几日就领了小徒弟乌鸦前来,要给蓝贝贝做三年的侍从。
    乌鸦继续背着手,很理直气壮的样子。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薄脆的纸,放到蓝贝贝的床前。
    蓝贝贝扫了一眼,那是一张劣质的黄历,日期显示是昨天,劣质的油墨散发出不好的气味,他挥挥袖子甩到一边了:“什么玩意儿。”
    “就是说三年的日期到了。”乌鸦彬彬有礼说:“谢谢您三年来的照顾。”弯下腰鞠了个躬。又解释说:“推您下楼也是依照您的吩咐去做的,至少这样留住了灵犀姑娘。我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虽然你我相处的不愉快,但是我绝不会因此报复您,希望您不要误会。”
    蓝贝贝气得说不出话了。
    乌鸦见他不说话,觉得两人已经达成了和解,于是微笑着离开了。
    他现在是游侠,可以去中原闯荡江湖,扬名立万,也可以去见一见远在北方山庄里的素未谋面的未婚妻,或者驾一叶扁舟,去海外淘金。但是他哪里也没有去,他只是百无聊赖地在蓝府的花园里瞎转悠了一会儿,然后看见了在凉亭里赏花的灵犀。
    说是赏花,其实是架了个铁炉子做烧烤,旁边丫鬟们忙着加炭,灵犀手里拿着竹签子,认认真真地在龙虾身上刷酱,旁边的扇贝在炉子上徐徐绽开,吱吱地冒着水汽。
    乌鸦还没走过去,先咽了口水,然后他迈步走上台阶,灵犀也看见了他,再次流露出那种平静但是又若有所思的神情。乌鸦只好提前自我介绍:“我叫乌鸦,是蓝公子的侍从——昨天是,以后不是了。”
    灵犀转过脸,继续做她的烧烤,丫鬟们嗤嗤地笑,一眼一眼地往乌鸦身上瞅。就整个蓝府男仆们的整体素质而言,乌鸦简直称得上出水芙蓉。
    出水芙蓉很尴尬地站在那里,蓝紫色的烟张牙舞爪地往他身上扑,在辣椒粉、孜然粉、甜面酱的气味中,乌鸦期期艾艾地开口:“灵犀姑娘,我不认识失忆前的您。但是那个从小和您认识的人说,您有一个非常悲惨的过去,一个您绝对不愿意想起来的过去。即便如此,我还是想问,您愿意恢复记忆吗?”
    灵犀咬着竹签,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他的话,于是她更震惊了:“我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不是因为记性差吗?”
    乌鸦有点无奈了:“没有人的记忆会差到您这种地步。”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您这里有点疾病,需要治疗。”
    灵犀看向旁边的丫鬟,她们忙收回目光,装作各自忙碌的样子。灵犀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她的情绪很平稳,因为没有长期记忆,所以对任何奇怪的事情或者信息都能坦然接受。
    “这样啊。”灵犀说:“要是能恢复记忆的话,自然是好的。”她递给乌鸦一个椒盐烤的海星:“听你的语气,应该能帮我治疗,先多谢了。”伸出手腕:“要不要先诊脉。”
    听她的语气,好像只是治疗发烧咳嗽似的,乌鸦沉默且惊讶着,最后他坐在旁边,也做出很平静地样子:“不急,您先吃东西。”
    烧烤完毕,丫鬟们赶来收拾炉子,灵犀又去换了一身衣服,打扮得明艳洁净,一个婆子跑过来说:“港口渔民打捞了一只几百斤重的章鱼,要献给蓝公子和夫人。”
    灵犀颇感兴趣,正要去看,见乌鸦还立在旁边,就笑着说:“先放着吧,我过会儿去看。”招手叫乌鸦过来。两人坐在屋内的绿纱窗下,灵犀把手伸出来,腕子上盖了一块手帕。
    乌鸦很犹豫,他同情并怜悯灵犀,他想拯救她,但是不知道这种方式是不是对的。乌鸦走到她身后,伸出手慢慢地在她后脑的枕骨处一寸寸摸。
    灵犀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热流从后脑勺蔓延,她嗤地笑了一下,道:“没见过诊脉诊到头上的……”一语未完,忽然炸雷似的声音在脑袋里轰鸣,她僵了僵,木偶似的栽倒在地上,血液从耳朵和鼻孔里缓缓地流出来。
    蓝贝贝摔断腿的消息很快就传的满府皆知,地牢里的狱卒们吃吃喝喝地聊天,很高兴可以连续几十天见不着主人了。
    “依我看呢,咱们这位主子不言不动的时候还是挺可亲的,说起话来呢,又着实惹人厌恶。”
    其他人喝的红光满脸,一起赞同道:“那是挺可亲的。”脸上的表情绝称不上正经。
    然后又不干不净地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顾庭树依旧被挂在墙上,好几天没有受刑了,他的身体趁此时机修整伤口,虽然依旧残破得不像话,但至少勉强有个人形,不会走两步就肠穿肚烂的程度。他手中的金钗已经被磨成了很短的一截。虽然早已经能打开身上的铁锁,但是他一直在等待机会。他在牢狱之中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夜风呼啸,今夜大概是个没有星星月亮的晚上。
    在大风呼啸的夜晚,蓝贝贝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翻也翻得不彻底——右腿被夹板固定,他只能以屁股为支点左右翻滚,他做事总是丢三落四,反应也总是慢几拍,后半夜的时候,他猛然坐起来,大声道:“把乌鸦找回来。”
    守夜的婆子丫鬟们举着蜡烛簇拥上来,问他是不是做恶梦了。
    蓝贝贝捶着床,简直有点发疯,于是那些仆人以为他真的疯魔了,哄小孩似的安慰道:“就去找,就去找。”于是走出去了一批人,剩下来的人点了安魂的香料,很耐心地陪他说话。
    蓝贝贝有点害怕,他担心乌鸦真的把灵犀的失忆症治好,要是那样的话,他跟灵犀立刻能反目成仇,至少灵犀要单方面的恨死他了。但是蓝贝贝隐隐还是有些委屈,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爱。
    她伤的那么重,又失忆这么久,不一定能治好。蓝贝贝渐渐定下心神,又想他们两个一年多没说过话,关系早就冷了。乌鸦未必会多管闲事。
    正在想着,忽然外面传来平稳的脚步声,灵犀一身白衣,手里提着昏暗的灯笼,在呼呼大风中缓缓走进庭院,迈上台阶,掀开帘子走进来。
    丫鬟们全都站起来:“夫人还没睡呢?公子刚才做恶梦,正在闹,幸好您来了。”簇拥着走上来接了她的灯笼,又帮她取下披风,然后众人很有眼色的退下了。
    房间里只有两个烛台,光线不是很亮。蓝贝贝僵硬地坐在床上,他眼睛不眨地看着灵犀,他现在有点害怕,他不确定灵犀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灵犀的神情很木,是她惯有的那种面无表情。除了顾庭树,大概没有人会从这张脸上读出情绪。蓝贝贝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巴巴地说:“灵犀,过来坐。”
    灵犀点点头,慢慢地走到他床沿坐下。她甚至还笑了一下,说道:“夜里睡不着,就胡乱走到你这里了。”
    蓝贝贝觉得警报已经解除,因为恢复记忆的灵犀是不可能跟自己和平共处的。他做出很温柔的样子:“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不必等到睡不着的时候。”两手撑着床板艰难地往里面挪了挪:“地上凉,来被窝里暖暖。”脸上的表情非常纯良,一如那个跟灵犀玩气球抓蚂蚱的小少年。
    灵犀坐在那里不动,眼睛黑黝黝的宛如闪着星光的夜。她忽然说:“你带我出宫前,是和何幽楠预谋过的吧。”
    蓝贝贝沉默着不说话,这段记忆灵犀也许记在本子上了,但是他最好不要开口。
    “你跟她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在确定我怀孕之前,或是之后?”灵犀的声音很冷:“御医捏造我怀孕的日期,如果没有你背后指点,她绝不敢做这种事情。”
    蓝贝贝脸色苍白,他有些茫然无助,因为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所以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最后他委屈而无辜地辩解道:“我爱你嘛,要是你真的怀了我的孩子。我绝不会那样害你的。”想到这里,他很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很温柔地说:“要是你有我的孩子就好啦。”
    灵犀盯着他的笑容,然后她自己也笑了,又冷冷地说:“拜你们所赐,我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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