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公主之心

74 除了仇恨一无所有


乌鸦回来的时候,看见灵犀一个人在地牢门口的台阶上坐着。
    狱卒们身上都带着伤,挨挨蹭蹭地挤成一堆,小声道:“他吊在那里一整天没动,我们以为他死了,就把牢门打开,然后就被他打晕了……”露出脖颈上的伤痕,极力地减轻自己的罪责。但是灵犀显然一句话都没有听。
    乌鸦叫他们都下去了,他自己陪着灵犀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口说话了:“他误会你了。如果你知道地牢里关着的是他,你会头一个冲进去救他,是不是?”
    他用很乐观的语气说:“这件事情很简单。只有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跑过去跟他说,你很在乎他,很爱他。然后你们俩就……”乌鸦摊手:“和好啦,大团圆,恭喜恭喜。”
    他用手指戳灵犀的胳膊:“走的时候记得给我发糖哦。”
    灵犀长长久久的发愣,她转过脸看着乌鸦,疑惑道:“什么糖?”
    “喜糖呀。”
    灵犀低头从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几枚铜币,拍到乌鸦的手上:“自己买。”她扶着乌鸦的肩膀站起来,有些眩晕地捂着眼睛,顿了顿,没事人似的房间睡觉了。
    灵犀不问顾庭树的伤,连这三个字都不提,她很快又病倒了,幸好瑞龙岛气候适宜,多少能缓解她的病情。乌鸦本来就不想走,借着给她治病的名义又理直气壮地留下来了。
    灵犀不怎么活泼,脸上出现斑痕之后就更加阴郁了。她现在一点都不可爱,脾气也很坏,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外面,旁人都远远地避开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争相在她面前献媚讨好。他们都觉得岛主夫人被恶魔附身了。
    乌鸦从来都不是一个随大流的人。以前灵犀众星捧月时,他躲得远远的,现在她成了孤家寡人,乌鸦倒是很愿意跟她做朴素的朋友。他给灵犀治病煎药,并且以极大的热情鼓励她对抗病魔,乐观对待人生。
    灵犀饱受病痛之苦,除了一天三顿的苦药,还要额外被灌输乌鸦的心灵鸡汤,要不是看在他的药颇有效果,灵犀早就命人打他了。其实她很清楚谁对她好,但是她一向不会处理别人的善意,所以干脆视而不见。
    这天天气晴好,灵犀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比别的女人穿得厚一些,脸颊依旧浮着些红印,唇色黯淡,是个气血两虚的症状。
    乌鸦咚咚咚从外面跑进来,他穿着雪白的纺绸衣服,像只小白鸽似的飞到灵犀旁边,捏着她的下巴看了看,皱眉道:“不行。”叉着腰在院子里来回走了走,正色道:“灵犀姑娘,恕我直言,你的病根呢,其实在心上。若是总这样愁绪满怀,再多名贵的药材也无济于事呀。”
    灵犀动了动眼皮,懒懒地说:“我也没发愁啊,就是不太高兴罢了。”
    “这就是啦,一个人若是整天不高兴,这就很有问题了。何况你如此年轻,如此富有,如此……”他看了一眼灵犀的脸,本来想说美貌的,但还是很机智地把这两个字咽下去了:“其实相貌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我有一个朋友……”
    他几乎每天都会跟灵犀讲“我有一个朋友……”这样的励志故事,情节很拙劣,然而乌鸦自以为这些故事很有魔力,能把灵犀从痛苦绝望的深渊里挽回。
    灵犀暂时屏蔽掉他的声音,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年轻而快乐的乌鸦,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他看到了几个人,就以为看清了全世界。外表美丽内心丑陋的蓝贝贝,刚直傲慢的顾庭树,被爱情和婚姻摧残的可怜无助的少妇灵犀。
    蓝贝贝和顾庭树就算了,灵犀这样的女人是很容易激发男人的保护欲望的。所以乌鸦责无旁贷地要拯救她。
    “最后这位相貌丑陋的女人以自己的德行赢得了周围人的敬重,也获得了书生的爱慕。”乌鸦娓娓道:“所以说,无论男人女人,最重要的是保持内心的纯净高洁。”他认真地看着灵犀,希望这个故事能对灵犀有所启发。
    灵犀虽然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但还是装作颇有感悟的样子:“是这样啊。”
    乌鸦立刻就高兴起来了,并且继续鼓励道:“整天待在屋子里多没意思啊,今天出去走走吧。”
    灵犀现在不喜欢见外人,但是乌鸦连推带搡地请求她,最后她带了头纱面罩出来,两人坐马车去街上转一圈,顺便去拿药。
    今天大街上非常热闹,大概是本地人在举办什么祭祀一类的。乌鸦趴在车窗口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后悔,他是不太愿意带灵犀去人多的地方。
    灵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开口问道:“我听说你有一位未婚妻?”她温和了语气:“你好容易自由了,怎么不去找她?”
    乌鸦挠了挠脸,有点不太想回答,含糊地说:“我想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后再迎娶她,免得被人小瞧了。”
    灵犀点头:“不错,功成名就,洞房花烛,有志气。”她顿了顿:“但是你跟着我,可建不了功,扬不了名。”
    乌鸦直接转过脸不去看她了。他有点生气,因为灵犀的意思是要赶他走。乌鸦忽然起了恶毒的心思,指着外面一家医馆说:“那天我就是把他放在这里的。”
    灵犀点头,随便扫了一眼:“哦。”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那天伤的挺严重的。”乌鸦看着她的脸色,故作平淡地说。
    灵犀倒是挺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应该死不了,他命硬得很。也许这会儿已经回大陆了,毕竟他老婆孩子都在那边。”
    乌鸦很震惊:“你不是他老婆吗?”
    灵犀翻了个白眼:“之一。”
    乌鸦沉默着低下了头,过了会儿又说:“对不起。”
    灵犀摆摆手,很大度的样子:“他都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跟我道歉,你道什么歉呢。”乌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是怕灵犀伤心,但是灵犀现在一点伤感的情绪也没有,乌鸦心里暗暗赞叹: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
    他们去瑞龙岛最好的药店抓药,药店空间开阔,以屏风分隔,外间是摆放了几张会客的小茶桌,里面才是药材。
    灵犀蒙着面纱,坐在一张单独的茶座上翻看桌上的一本医术。乌鸦去里面拿药了,整个店铺很安静,茶座的其他位置上也坐了几个等待的客人。一个豆丁大的女童在地上蹒跚学步,手里抱着一个线团玩。
    灵犀正翻阅得入神,忽然裙子被晃了几下,她低头看见那个女童正拽着自己的裙子走路,这是个大眼睛的漂亮女孩儿,身上衣服虽然打着补丁,然而整洁素雅,看得出来家教很好。灵犀其实挺喜欢小孩子,她朝女童眨了眨眼睛,温和地微笑。
    那女童也对她发生了兴趣,两人正玩得高兴。忽然远处一个男人沙哑温和的声音传来:“幽幽,到我这边来。”
    灵犀一怔,抬起头去看,顾庭树远远地坐在窗下,逆光下的身形很瘦削,看得出来是大病未愈的迹象。然而周身打理得很干净整洁,肤色也隐隐有了光泽。
    幽幽不足一岁,听见父亲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往回走,却噗通摔到地上,哇地哭了起来。顾庭树坐着没动,斜刺里忽然冲过来一个灰衣妇人,一把将幽幽扶起来,轻柔地抚慰了几句,女孩立刻不哭了。两人一起走向顾庭树。
    妇人衣服朴素得几乎有些寒酸,身体也很瘦,她曾经很美丽,但如今容色憔悴,十分沧桑。她大概生过什么疾病,走路的时候腿有些歪,虽然她竭力隐藏着一点。她把手里提着的药捆成一扎,递给顾庭树。然后她弯下腰,很熟练地抱起了顾庭树,将他的胳膊缠在自己脖子上,稳健地背着他往前走。女童牵着顾庭树的衣袖,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看得出来这一家三口很平静安乐。
    乌鸦拎着药材走出来,他歪着脑袋看灵犀,疑惑道:“你在看什么呢?”他顺着她的目光,只看到了满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旁边茶座一个闲人随口道:“一个瘸子,一个瘫子,倒真是患难夫妻。”
    乌鸦更好奇了,左右晃着脑袋:“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没人搭理他,他自己一头雾水地出去牵马车,扶着灵犀坐上车,两人打道回府。
    “今天太热了,若是天气凉爽些,咱们可以去海边抓鱼。”乌鸦有点意兴阑珊。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终于发觉有点不对劲,他凑到灵犀的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
    灵犀仰起脸,用大拇指挑着眼角,小手指勾着嘴唇:“我挺开心的。”她放下手指,重新笑了一下,平平静静地说:“开心。”
    乌鸦有些怀疑地打量她,最后点点头:“嗯,开心就好。可见多出来散心也是有好处嘛。”
    灵犀神思有些恍惚,她从角落里取出那几包中药,仔细翻看了一会儿,问道:“这些药是治我脸上的疤的?”
    乌鸦摇头,谨慎耐心地说:“这是调理气血的。你的病很复杂,脸上的是一回事,身上的是一回事,不孕又是另一回事了。虽然都是因为小产引起的,但是治疗起来要辩证施治。”
    灵犀有些怪异地笑了一下:“到底能治好吗?”
    “我说过啦,首先是心理上要放轻松……”乌鸦说着繁琐细碎的话,虽然这些话他已经说了几十遍了。
    灵犀脑子里嗡嗡的,她只觉得气血翻涌,脸颊烧的滚烫。她扬手把这几包药撕开,纷纷扬扬地扔出去,她暴躁地冲乌鸦喊:“根本就没用的,治不好,我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乌鸦没想到她情绪变化这么大,一时间有些发愣,又心疼扔出去的药材,他尽量温和地说:“不吃药的话当然治不好啦,不要发脾气……”
    灵犀只是觉得愤怒,恨不能吐出一口鲜血。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很健康,现在被他们弄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倒又成了贤伉俪。”灵犀气得有些发抖:“世界上竟有这样的道理!忍气吞声的人被践踏遗忘,心狠手辣负心薄幸的人反而恩爱白头。乌鸦,你见过这样滑稽的事情没有?”
    乌鸦见她已经有点发疯了,于是顺从地说:“灵犀,你坐下说,不要激动。”
    灵犀现在有点魔怔了,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张脸涨得通红,显出青青紫紫的带状血痕,瞧着十分狰狞恐怖。她自己咬牙切齿地说:“我难道做不成坏人吗?”
    乌鸦想起了蓝贝贝的下场,诚心地回答:“你可以。”
    他慢慢拉住灵犀的手腕,轻声唤她的名字,发现她完全听不到,于是抬手在她后背狠拍了一巴掌。灵犀咯地吐出一口血,这才觉得大脑凉下来,神智也渐渐清醒了。
    灵犀用袖子擦了擦嘴,一声不吭地坐回原位。她的脸很快恢复成苍白色,在略有些昏暗的车厢里,她靠在角落里,双目低垂,神色冷漠,长长久久地不说话。
    何幽楠的力气不大,把顾庭树从药店抱出来放在特制的轮椅上,她弯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女儿幽幽就学着她的样子弯腰吐气,把两人都逗笑了。
    轮椅是拜托木匠铺的人打造,花去不少的费用。不过这东西对顾庭树很有用,他身上多处骨折,根本无法行走。
    何幽楠推着轮椅往家走,幽幽坐在顾庭树的怀里打瞌睡,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何幽楠笑道:“你今日神色恍惚,不会是被药店里那蒙面姑娘勾了魂魄吧。”
    顾庭树不承认也不否认,干脆不回答。
    何幽楠就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脑袋上。他上个月又剃了个光头,如今头皮上冒出了密密的头发茬,摸在手里有些酥麻。何幽楠几乎是有些爱怜地抚摸着,满心欢喜,满心感激。她才不会为他看了别的姑娘发脾气呢,因为现在他完完全全是属于她的。
    那天羲和帝和侍卫们在山谷中遇刺,那些刺客抓走羲和帝后,把侍卫们的尸体烧成一堆,丢弃在原地。羲和帝失踪两个月后,冯虎一边主持朝政,一边人沿路搜寻,很快就找到了那一堆尸体。
    尸体被运回京城,几十名仵作们反复勘验许久,终不能辨认身份,也不敢肯定羲和帝是不是就在其中。冯虎只好继续在南方各处寻找。那时候羲和帝早已经被人押运到海外了,他自然是找不到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半年后,太子登基,冯虎为宰相代理朝政。新皇年号静和,仿照其父亲,大赦天下。然后静和帝宣告先皇驾崩,将他的衣物代替尸身葬入了皇陵。静和帝率领弟妹们守陵,伤心得几次晕过去,所幸冯虎一直勤于政务,且威望甚高,因此并没有闹出大乱子。
    先皇时候的宫女已经被放出宫了,他宠幸过的女人也都各自有了去处,有的在宫内继续做太妃,静和帝对先皇的旧人很是尊敬,并不会亏待她们,有的去尼姑庵里念佛,或者偷偷跑下山里另谋出路也是有的。
    羲和帝在位时间不长,然而在秦朝的一系列帝王册中,他的经历是非常传奇的,甚至还被编成了戏文传唱。他的显赫出身,高雅风姿,荣耀战功,浪漫情史,尤其是最后他为了皇后而死的痴心,人们谈起来都唏嘘不已。
    所有人都认定羲和帝已经死了的时候。何幽楠什么也没有说,她收拾行装,抱着仅出生七天的女儿,一个人踏上了去南方寻找爱人的道路。她知道他没有死,她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她心里就是抱定了这个念头。
    有时候一个人的意志力顽强得超乎想象。几万名锦衣卫在南方挖地三尺地寻找却毫无踪迹。然而何幽楠这样一位弱女子却真的问出了一点线索。
    她从洛阳出发的时候还是一名体态丰腴的少妇,在湛江码头打算出海时,已经成了瘦弱枯黄的乞丐。这一路上的磨难几乎难以想象。物质上的穷苦不算什么,身体上的侮辱和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痛苦的。她不会再以高洁自诩了,贞洁不会比一块馒头更有用,而馒头能填饱她和女儿的肚子。连何幽楠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爱顾庭树到这个地步。
    她隐约猜到顾庭树在海上的小岛上,然而那些大大小小的岛屿成千上万,她只好胡乱搜寻,又流落到瑞龙岛,她很轻易地打听到岛主的名字是蓝贝贝。蓝贝贝是故人,想来顾庭树也在此地。何幽楠就在瑞龙岛住下了。
    顾庭树那日被乌鸦丢在了医馆里,休养了几日,几两银子全用完了。店中伙计几次催讨无果,胡乱把他扔在了闹市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随便给他一口水一碗粥就能活命了。
    顾庭树并不想当乞丐,然而全身瘫痪,无法动弹,也只好听天由命地躺在地上了。当日拼着一口气逃出来,几乎是用断裂的脚踝骨茬踩在地面。现在是提不起那口气了,身体也容不得他再折腾。
    瑞龙岛气候湿润,往往上午艳阳高照,下午大雨倾盆。顾庭树上午被晒得肌肤干裂,苍蝇蚊子嗡嗡飞,下午又被泡得浮肿,街道污水穿过他的头发和肌肤流到别处。
    他是什么时候对灵犀死心的呢。不是在地牢里听见灵犀与蓝贝贝说笑,也不是那日在花园里匆匆一瞥。是在此时像野狗家畜一样烂死在街头。
    他虽然高傲,但并不是那种受不起侮辱的人。他只是不喜欢这样的侮辱方式。当然了,这不怪灵犀,这是他自找的,他自己犯贱。但是再贱也要有个底线,他对灵犀的爱,够了,到头了。
    何幽楠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令顾庭树有点猝不及防。他被抱到温暖狭窄的小木床上时还在想,我在做梦?不过做梦也不该梦到她啊。顾庭树不太想见到她。
    何幽楠亲吻着他肮脏的肌肤和头发,又是喜悦又是心疼,泪水簌簌地落在他的伤口上。顾庭树身上伤已经多到无法下手的地步。医馆的人给他接了骨之后,对于其他伤口都是胡乱撒药粉,拿布随便一遮就了事。但是何幽楠肯定不会这样。她爱怜地对待他的每一寸肌肤,即使是蚊子叮咬这样微不足道的伤,她也要小心地吹气,轻柔地擦拭药水,专注地观察他的神色以确定他的疼痛程度。
    顾庭树发了高烧,在床上躺了好多天,吃喝拉撒全都是何幽楠照料。后来他终于清醒过来,他看见自己身处一间狭窄的房间,一个穿布衣的小女孩坐在床尾玩手指头。一个头发挽起的妇人正弯着腰站在灶台上切菜。
    这是一个卧室与厨房一体的房子,也真是够寒酸的。顾庭树躺在床上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旁边有轻微的脚步声。他警觉地转过脸,看见了一张瘦瘦黄黄的脸。
    何幽楠吃了一惊,又微笑着走上来坐在床边,抬手帮他把棉被角掖到下巴处:“醒了?”
    顾庭树沉默着,最后张嘴狠狠地咬了舌头。很疼!竟然不是做梦,他简直觉得困惑,他用沙哑得宛如拉锯式的声音问:“你?你怎么到这里的。”
    何幽楠微笑着,轻声说:“走来的呀。”
    铁锅发出嗤嗤啦啦的声音,她呀了一声跑过去,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几下,在氤氲的雾气中,她轻声说:“今晚上吃酒酿团子,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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