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公主之心

76 终其一生的爱


何幽楠每天夜里出门,到凌晨时候才回来。每次回来身上总是带着很重的檀香味道。她先烧水洗澡,然后把挣来的钱分作几份,大部分买药,小部分做生活开销,另有一小部分放进针线筐里存起来,这是他们回去的路费。她已经想好了,等顾庭树双脚能走路时,钱也存够了,她立刻离开那种地方,跟顾庭树回家。
    天色大亮的时候,房间里传来香喷喷的饭菜香味,有时是葱炒鸡蛋,有时是海米炒冬瓜。顾庭树和幽幽先后醒来,一齐高兴地从棉被里探出头,一个喊:“妈妈回来啦。”一个说:“幽楠回来啦。”
    饭菜还在炉子里热着,何幽楠端来热水给他们俩穿衣洗脸。她把穿戴整齐的幽幽放到地上,把顾庭树的双腿搬到床沿,让他扶着墙壁活动几步。然后她支开小方桌,搬来小板凳,扶顾庭树坐下,三人愉快地吃早饭。
    上午时间她是倒在床上睡觉,顾庭树和幽幽也不打扰她,一个坐轮椅,一个迈着小腿,一齐在院子里玩。有时候顾庭树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去街边买一把豆角,或者拿把扫帚清扫院子,幽幽也很懂事,颠颠地跟在父亲身后打下手。
    下午何幽楠才有短暂的时间整理家务,逗幽幽高兴,陪顾庭树说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的关系从不冷不热变成了细水长流,坐在一起有时候闲闲地说话,有时候一言不发,彼此都很习惯并依赖对方的存在。
    她在妓院里工作也很努力,那老鸨起初是见她有些姿色,如今见她如此勤恳,更是意外之喜,待她也更加优厚。她虽然不是头牌,也颇有些名气。许多人喜爱她的素净端庄,加上她屋子里总是焚着檀香,人家都叫她女观音。
    她的身体其实不太好,又要这样昼夜颠倒地做事情,常常会生病,当然病了也只好强捱着。有一次她陪客人喝酒的时候咳嗽了几下,那客人是读书人,反倒怜悯她了:“生着病还要出来接客,可怜。”多给她了一些赏钱。
    但大部分客人都没这么好。有一次陪客人睡觉,她不小心睡着了,被那客人揪着头发一顿踢打。那老鸨闻声前来,当着客人的面,也只好拔了簪子往她脸上身上扎,叫她跪下给客人赔罪,还免了这客人今晚的所有开销。那钱自然是从何幽楠这里扣,她这一晚算是白做了。
    凌晨的时候别的妓|女在花楼里睡觉,她要悄悄地换上来时的衣服,一个人回家。早上的大街空无一人,偶尔一两个卖早饭的招揽生意。她在风里走着走着,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其实也怨不得别人,她自己愿意做的。但是累到极致、苦到极致的时候就会觉得很委屈很难过。只是想过上普通人唾手可得的幸福生活,为什么要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
    她回去的时候悄悄用热毛巾擦眼睛,这样眼皮就不会红肿了。上午睡了一觉,下午做家务时,顾庭树还是发现了她脸上的青紫印,问她怎么回事。
    何幽楠站在床边叠被子,随口说:“擦烛台的时候摔了一跤。”
    顾庭树长吁了一口气:“下次小心点。”幽幽张着嘴巴说:“妈妈是笨蛋。”
    何幽楠只好笑了笑。因为有他们俩,她才能鼓足勇气去那种地方,不然真想死掉算了。
    存钱的针线筐渐渐沉重了,顾庭树现在也能扶着拐杖在地上慢慢走路。有一天顾庭树听见外面的人说,海盗被抓住,航运又恢复了。当天他很高兴,跟何幽楠说:“不要再去那户人家做事。咱们的钱也够买船票了,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何幽楠听了也很高兴,两个人坐在床边,把针线筐倒过来,数里面的碎银子和铜板。何幽楠又是高兴又是想哭,她把钱收拢起来,说道:“再多赚点。”她怕顾庭树和幽幽受委屈。
    顾庭树见她说得固执,也不再勉强了。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把何幽楠拉在怀里,在她惊讶喜悦的时候,亲了亲她的额头。虽然仅止于此,但这大概是他对她最深情的一次亲吻。
    幽幽在旁边看见,伸开了手臂也要亲亲,顾庭树只好也把她抱在怀里,倒弄得旁边的何幽楠满脸通红了。
    她这次去妓院接客的时候,脸上就带了许多笑意,举止也活泼了很多。那客人难得见女观音如此,一时高兴赏了许多钱,又将她整晚都包了。
    这客人虽然出了许多钱,其实在床上闹腾了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起来。何幽楠从来不在这里睡觉,她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这个地方让她觉得恶心,但是想到针线筐里的钱,想到顾庭树和幽幽,她心里又高兴起来了。
    其实钱也赚得够多了,何幽楠心想,应该早点离开这里。她想到这里,打算穿上衣服跟老鸨打声招呼就走。她伸手在床上摸了一会儿,没碰到衣服。
    卧室的烛光黯淡,何幽楠光着身子坐在床帏里,胡乱翻开被子找了一会儿,心中有些诧异,旁边客人睡得宛如死猪。她心想也许衣服落在地上了,从床帏里伸出一只胳膊,慢慢在床下摸索。
    光裸的胳膊忽然感到一阵细微的风,她一愣,隔着一层床帏,只觉外面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她吓了一跳,缩在床上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那些人安安静静地站在屋子里,双方这样对峙了一会儿。就在何幽楠忍不住出声喊叫时,床帏外面传来一个女人柔和恬静的声音:“大嫂,好久不见。”
    何幽楠只觉得一阵焦雷打下来,整个身子宛如坠进了冰窖里。
    那老鸨听说有人砸场子,当即率领一批打手气冲冲地来到二楼。她在二楼楼梯口看见一个穿黑衣的青年,那是岛主的贴身侍卫。老鸨当即萎了,弯腰行了礼,小跑步地上了二楼。
    何幽楠的房间站了十几个年轻侍从,整整齐齐地拥在一名红衣女子身后。老鸨心里发毛,哆哆嗦嗦地走上来,她知道现在瑞龙岛的实际主人就是这位青年女子。
    “老奴不知姑娘驾到,恕罪恕罪。”
    灵犀转过身,脸颊雪白,唇色鲜红,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宛如刀剑般锋利,她翘起嘴角冷笑,负手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你好大的胆子!”
    一句话说的老鸨噗通跪在地上,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罪在何处。
    灵犀停下脚步,立刻有两名侍从将一张绣花软椅放在她身后。灵犀坐下,指着那紧闭的床帏道:“你知道床上的女人是什么人?”她顿了顿,才冷笑着说:“那是我大嫂!”
    这句话说得简短锋利,宛如一把刀似的插|进何幽楠的胸口。
    灵犀继续道:“你胁迫良家女子做娼|妓,这女子又是我的大嫂,是天底下第一贞洁刚烈的好女人,如此说来,你真是罪无可恕了,来人,先把这婆子打死,再把这花楼封了,其余人带回去拷打。”
    那婆子被这些话吓得面如土色,抖抖索索地哭道:“老奴冤枉啊,是她主动来我这里接客的,我没有强迫她!”她又跪着朝床帏里喊:“夫人,您出来说句话啊!当初是我帮您度过了难关,您不能坑害老奴啊!”
    她又是哭又是吵,将之前何幽楠如何主动来这里做事的经过都讲了一遍。这时满楼的人都被惊动了,熙熙攘攘地站在一楼往上看,因为有乌鸦守着楼梯,才没人冲上来。
    那床上的客人终于被吵醒,他哼唧了几句:“出什么事情了……”还没睁眼,就被两个青年从床上拽走,从楼上扔下去了。
    楼下的客人哎哎惨叫,老鸨继续哭,又咚咚咚地磕头,求何幽楠出来说澄清的话。
    灵犀靠在椅背上,单手支颐,冷笑着看热闹。她看够了才终于开口说话:“大嫂,这个婆子说你主动来这里,我绝不信。是谁胁迫你的,你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白色的床帏静静地垂下来,里面很暗,只隐约看见看见一团影子。
    灵犀想了想,恍然道:“我知道了,你是为了给他赚治病的钱才这样做的,好一份痴情。他若是知道了,只怕要愧疚感激得痛哭流涕了,我这就帮你把他请过来。”
    “灵犀。”何幽楠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崩溃后的绝望:“你是要我死吗?”
    灵犀平静地微笑,又说:“我不喜欢隔着一层帘子说话,去把这位……你们叫她什么,女观音,把这位女观音请下来。”
    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老鸨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孔冷得宛如结了霜,遂低下头不敢求情了。于是两个侍卫掀开床帏,把何幽楠从床上推了下来。
    她光着身子滚落到地上,只觉屋子里灯光格外刺眼。满屋子都站满了人,走廊上是人,楼下也全都是看热闹的。闹哄哄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她跪趴在地上,光着的脊背有些发凉,头发乱蓬蓬地铺散在地上,她绝望地想:就这样死掉吧。
    巨大的羞辱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灵犀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灵犀似乎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关于死掉的阿桃,关于那对夭折的双胞胎,关于灵犀,还有灵犀的孩子。
    何幽楠或者听见了,或者没听见。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人,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良心:伤害无辜的人会不会很惭愧?她从来不想这些,她心里只有一个顾庭树,现在又有了幽幽,她只知道,她会为了顾庭树做任何事情,好的坏的,卑贱的高贵的,所有的事情她都肯为他做,刀山火海,一往无前。
    灵犀陈述了何幽楠这么多年所做的罪孽,她并不指望何幽楠会忏悔,因为如果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没有悔悟,那就别以为她会在一夕之间幡然醒悟。她看着何幽楠跪在地上,宛如死物了似的一动不动。
    灵犀并不是来审判或者惩罚她的,对于她这种人,死亡都不会令她恐惧。但是灵犀知道对付她最有效的方式是什么。
    “你以前做过的事情,和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给顾庭树,以及你的女儿。让他来评判,你是一个好女人,还是一个刽子手。”灵犀微笑着说。
    何幽楠终于抖了一下,她的脸紧贴在地面,声音低沉呜咽:“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你。”泪水混合着血水簌簌落在地板上,她真的崩溃了。她不怕死,但顾庭树的憎恨和嫌恶会让她在地狱里都不得安宁。她朝灵犀磕头,咚咚咚的声音震得地板都在响,鲜血流下来涂满了她的脸。
    灵犀就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毫无触动,也没有生出一丝怜悯。然后灵犀说:“晚了,你恨我,我也恨你。你对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总该回报你的。”她从侍从手里抓过一团衣服,笑道:“我明天一大早就带着这些衣服去拜访你们家,免得你说我凭空诬赖你。好啦,我累了,都散了吧。”
    她说散了,但是她不动,旁人也不敢乱动。而灵犀只是盯着何幽楠:“你还不走,或者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回家?”
    何幽楠终于动了动,她弯着腰捂着胸口站起来,她的眼睛早已经浑浊,满脸都是血污。她动了动,终于迈步走向门口。老鸨呆呆地看着,还是于心不忍,扯了一块布帘想给她遮住。
    灵犀站起来,慢悠悠地说:“传我的话,我要让她光着身子,谁敢帮她,就是跟我作对。”
    这话整栋楼都听见了,于是大家都不再吱声,默默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个光着身子的女人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慢慢地穿过人群。
    乌鸦垂首站在门口,当何幽楠经过他时,他忽然解开了披风裹住她,随即又后退几步,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
    何幽楠一个人在黑夜里走了很久,夜风凄寒,但是她一点不觉得冷。她终于回到她的小院子,那是她自己的家,院子里晾衣绳上还挂着衣服,她把衣服收了。房东的门口放着一个药瓶,那是刚买回来用来杀耗子的砒|霜。瓶子很新,沉甸甸的,显然还没来得及勾兑水。
    何幽楠把乌鸦的披风扔了,换上她自己的衣服,又把脏污的脚洗了洗,穿上舒适的白袜子。她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顾庭树和幽幽躺在大床上,呼吸均匀平稳。她再次把针线筐打开看了看,嗯,里面的钱够顾庭树和幽幽回去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觉得高兴,还想给他们俩做一顿早饭,但又怕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他俩。最后她坐在门口淘米洗菜,把切好的菜装进盘子里,生米下锅,火势很小,大概天亮的时候就熟了,顾庭树现在能走路了,动手炒菜也不成问题。
    何幽楠想到这里,终于放下心,她去外面把那瓶药喝了,喝光之后还在旁边留下几枚钱,免得房东太太抱怨。她回到屋子里躺在顾庭树身边。
    他们的床褥虽然很旧,但是温暖洁净,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顾庭树察觉到她回来,含糊地说:“今天回来得早。”
    何幽楠嗯了一声,把女儿和顾庭树抱在一起,她轻声说:“我累了,咱们回家吧。”
    “好。”
    在濒死的疼痛中,她轻声说:“庭树,我爱你。”
    “我也爱你。”顾庭树的声音有些含糊。
    “真的吗?”
    于是顾庭树温柔而耐心地说:“真的,我也爱你,何姐姐。”他在朦胧中闻到了一股怪味,但是没有在意。他以为何幽楠在主顾家受委屈了,就摸了摸她的头发:“睡吧。”
    于是何幽楠就安心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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