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悲伤

辞了职的米乐，现在天天泡在驿站咖啡馆里，除了当个兼职的服务员之外，她的真正身份是“驻写者”，这种思维来自于驻唱歌手，咖啡馆、酒吧里可以有驻唱歌手，为什么不可以有搜集故事的作家呢？只是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还不能称之为作家，只能以“者”代替作家，只是她相信，只要她坚持下去，她一定会成为作家的。
    米乐记得李经理跟她最后一次的谈话，她感谢她的关心，她也知道有时候这种关心会让你失去自我、放弃梦想。
    “米乐，你真的想好了？宁愿为了飘渺的梦想，放弃得来不易的升职机会吗？”李经理自从怀孕了之后，好像女强人的形象不断地在弱化。
    “这个事情我想了很久，尤其在印度的这三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人生很短，梦想的路却很长，而我一直在偏离我的目标。以前，我都是在为别人活着，从来不敢考虑自己的感受，谈及自己的理想。我虽然可以把我的工作干的很好，但是缺少激情，只是为了生存。”
    “你觉得你写作能存活下来吗？有一天，也许你会后悔，要知道你那么多的精力投在一个前途未卜的未来上，还不如脚踏实地地在公司里干，这至少是一个稳定的未来，当上了经理，你的工资、你的地位，至少在这个公司都会给你带来优越感。”李经理还在试图规劝她认为误入歧途的米乐。
    “老大，我知道你关心我，才会考虑我的未来，可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想过一种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的面庞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在印度的时候，跟母亲打过几次电话，感觉到母亲的心一次比一次变得柔软。母亲告诉她，自从弟弟结婚之后，被老婆管的很严，这样倒是少惹了很多事儿。弟媳妇头胎生的是个女儿，母亲说弟媳自己坚持还要生，至少一定要个儿子。儿子呀儿子，你为什么成了香火的代名词，那么可怜地替代者。米乐突然想发出这样的感慨。母亲还说以后不用给家里寄钱了，都过得去了，自从弟媳生了女儿之后，爸爸也戒酒了，因为弟媳妇说了句“爸爸，你总是喝酒怎么带孩子”，一句话让爸爸一辈子的心结忽然打开了，他还可以带孩子，他这辈子还可以带孩子。说到这里，米乐记得电话里母亲哭了，她说她很后悔，因为第一个儿子去世之后，她对第二个儿子给了太多的爱，生怕有任何闪失，所以她拒绝让爸爸抱孩子、带孩子、走进孩子，她说自己很残忍地夺取了他作为父亲的权利，也因为对弟弟给了太多的爱，她忽略了女儿，对女儿有太多的要求，来满足自己的儿子。现在，她希望米乐可以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不管怎样她都在心里支持她。是的，要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米乐在心里给自己加油。
    “米乐，你在听我说话吗？”李经理在手在米乐眼前晃了晃。
    “嗯，说什么？”米乐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似的，刚才灵魂出了窍，只留下了空壳在这里，所以李经理讲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见。
    “唉，不多说了，既然你执意要离开，我也挽留不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其实，我在劝你的时候，也考虑了我自己，按说这个职位是我辛辛苦苦打拼的，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放弃，可是当我发现怀孕后的一次周末，我坐在阳台上，正好看见日落，我在那里住了快八年了，从来没有心情欣赏过这么美的风景，那一刻，我的心变得很柔软、很安逸，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应该回归生活。”李经理的表情很祥和。
    “谢谢你，老大。”米乐知道李经理这样说话的时候就表示已经不再劝她了。
    “米乐，愣着干吗？客人等着加水呢！别忘了，你一天才只给我工作两个小时，我还发薪水给你呢！再……”米乐扭过头，看到冷奕凡，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咖啡馆打杂的人，客人等着加水，她却拿着水壶，站在窗口，望着玻璃窗外面的花，傻傻地笑着呢。
    “再不好好干，我扣你薪水。这句话我都听了无数遍了，你能不能换套说法。”米乐边笑边拿着水壶赶紧过去给客人加水去了。留下冷奕凡笑着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道：“唉，找一个不爱钱的员工也不是什么好事呀。”
    米乐一天只有上午两个小时帮忙打工，那时候的客流量最小，剩余时间都是自己的写作时间，哦，对了，晚上七点到九点，是她的听故事时间，冷奕凡专门把一个包间留给了她，算是她的工作室，毕竟有些人在外面放不开讲故事。
    开始只是一些年轻的情侣会来讲讲他们的青春爱情故事，慢慢地有些人会讲一些心里的感受，这些都成了米乐很好的写作素材。
    每次看到米乐写作时的投入，冷奕凡总忍不住多看几眼，他也想到了自己已经放弃的梦想。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是有一些深深地遗憾吧，也许重新选择一次的时候，还是会无奈地成为遗憾。
    一天，十点半钟的时候，米乐埋头在电脑上敲打着，冷奕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工作室门口，看了很久。犹犹豫豫地坐在了米乐的对面，米乐抬起头，正打算说话，看到是冷奕凡。
    “忙完了？”米乐问道。
    冷奕凡点了点头，米乐又继续在电脑上敲打着，旁边还放着打开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她刚才听到的故事。她原本可以边听故事边敲进电脑里，可是她习惯了写在纸上的那种感觉，觉得那才是真实的写作。
    “现在没有客人了，我已经在门上把‘打烊’牌挂出去了。现在是不是到我讲故事的时间了。”
    “别逗了，你还有什么金屋藏娇？”米乐坏笑道。
    冷奕凡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认真地，你写的那本书，我早已仔细看完了，很多关于我的细节其实你是不清楚的。今天我只是想讲讲梦想这个东西。我小学到初中的学习成绩都很棒，可是高中没有上完就退学了，我原本一直希望上个一流的大学，成为一个万人瞩目的大学生，那时候能成为一名大学生确实是很受关注的，所以成不了一个大学生也是不被耻笑的。可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我赌气放弃我的高中我的梦，你可以想象当时我有多恨他，我父亲是个老牌大学生，当然我当时认为他恨我，因为我砸了他的铁饭碗，我知道他期望我能考上大学，我偏不，我拿我的人生赌了他的恶气，结果两败俱伤。我记得我抱着我的书本从学校回到了家里，大摇大摆地说我不上学了，我爸当时正在看中央一台的新闻联播，他把脸转向我，怒目圆睁，手握拳头，又慢慢松开，我看着他发怒的脸，在心里得意地笑。你知道，那时候我就已经快一米八了，我的父亲连一米七五还不到，我十五岁之后他再没有打过我，因为他打不过我了。我在家里游手好闲，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我就是要一坏到底，让他为他的行为悔恨莫及，只是我从父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他打从我记事起，好像就一直是那种不苟言笑、又苦大仇深的脸。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半年，我表哥找我去帮他打杂。我一直比较听他的话，他以前就是个小混混，但是个非常仗义的混混，很早就开歌舞厅，一直做的顺风顺水，我之所以努力学习，也是因为他的话，他说男人要顶天立地，那样天天提心吊胆的日子不要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用脑子和别人拼。我不上学半年时间，他见我一次骂一次。有一天，他不骂了，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拉到他的车上，说给老子学跆拳道去，然后我就开始在他的酒吧里打杂。我这一辈子都很感激他，他在我最迷茫无助的时候给我指了一条生活的路。
    可是上次我母亲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却对我说，是我的父亲、我的从来不愿意张嘴求人的父亲，去求我的表哥，让他给我一条路。你知道，我父亲是老牌大学生，他最看不起的就是我表哥这种人，他就算再发家致富，在他眼里他都是不稀罕的，可是他为了我不至于一辈子醉生梦死过去，他去找了我的表哥。
    我母亲还说我父亲说他这一辈子都爱不上别人家的孩子，但是他可以试着不去恨我，因为毕竟错的不是我。
    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的苦，就如我的母亲，她的选择她只能默默承受，可是她为什么有那样的选择还不是因为她爱我父亲、不想离开他，就如我的父亲，他不能接受母亲的这种行为，可是他爱我的母亲，所以气只能撒在我身上，就如我自己，我总感觉我是孤独的，最终发现我确实是孤单的，因为我没有人可以爱，我内心里充满了恨。
    后来我进入了酒吧，进入了光怪陆离的世界，可是我的内心还是很孤独，直到碰到了印蓝，我知道我也是有人可以爱的，可是五年之后，她还是走了，虽然她一直没有结婚就是为了等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后又没有选择和她在一起吗？”这么久之后，冷奕凡终于知道他还有个听众。
    米乐摇了摇头，她不想打断冷奕凡的思路。
    “因为我惧怕婚姻、惧怕家庭，因为我的家庭让我厌恶，而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我给不了她那样的家庭幸福，十七岁后，我已经不愿意改变，这种改变包括我的单身生活，那其实也是对我父母，尤其是父亲，报复的一部分。我一直在与他较量，让他知道他的职位和他的儿子究竟谁对他更重要，为此我不惜放弃我曾经向往的人生，过另外一种未知的人生。”冷奕凡整个人的身体蜷缩在椅背里，事实上，他想全部蜷缩进去，只是那张靠背椅对他来说实在太渺小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最后又没有选择和我在一起吗？”这次冷奕凡根本也没有等米乐的回答就继续说道：“她说知道了两个人是互相交换的之后，她完全无法和我呆在一起，她说我把她的人生过的太差了，而她把我的人生也过的不堪提，因为她一直不结婚成了她母亲的心病，她觉得是自己气死了母亲，而她的母亲则是我的亲生母亲，为此印蓝不能选择和我在一起，那会使她痛苦。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八年前一切顺利的话，我和印蓝结了婚，也许我还可以照顾我的亲生父母，得到他们的关爱，可是我因为恨，失去了见他们一面的希望，我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我赌上我的人生就是为了使我父亲的人生彻底失败，可是现在当一切都澄清之后，我真的后悔了。每次看到你在伏案追逐你的梦想的时候，我都想起我放弃的大学梦。我突然有一点理解了我的父亲常智云，不是理解他为什么经常打我，而是理解了他那种落魄的心情。如果我还是他的亲生儿子，我几乎打算原谅他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冷奕凡笑了，笑容里带着太多的苦涩。
    “老天让我在这之前遇到了你，让我的生活在冥冥之中有那么一点点盼头。可是我这种渺茫的期望被绝望层层包裹着，暗无天日，我的生活又跌回了一无所有，就像十七岁那年，只是那年我还不会喝酒，那年我只是希望抡起拳头打架。”
    “为什么没有找陆水羽把钱追回来？至少这样，你在经济上并不是一无所有。”米乐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冷奕凡一怔，继而说道：“陆水羽？哦，我都快要忘记这个女人了，她是最了解我的一个女人，我不爱她，可是我花掉所有的钱买我的心安理得。其实，我知道她并不是个贪财的女人，只是个爱情的失败者，所以我愿意她拿走我所有的钱，即便这样她也不会幸福，而我却可以忘掉这个人。”冷奕凡两手一摊，故作轻松地说道。
    “你并没有忘掉她？有些感情会记忆一辈子，即便是畸形的，对不对？”米乐看着冷奕凡闪烁不定的眼睛反问道。
    冷奕凡没再说话，好像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沉默里，又好像在内心深处疯狂地寻找着答案。现在的米乐，已经学会了等待。
    沉默，还是沉默，终于沉默被打破了。冷奕凡站起来，把米乐的笔记本电脑盖子一盖，说道：“今天收工，咱们出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