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的战争

第37章


  看戚夫人愣着不动,狱卒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说:“你每天要舂十升米,完不成不能吃饭,不能睡觉!”
  戚夫人差一点儿摔倒,她扶住了石臼,像扶住了一张将要她命的饿狼嘴巴,她多想远远地逃离它,可是现在她却身不由己。
  自从跟了刘邦,她除了天天工于妆扮,除了工于床笫之功讨得刘邦的欢心,她再没做过任何活计,现在却要做这些,她哪做得来。她试图把那个石杵抱起来,石杵却像粘在了石臼里,纹丝不动。
  鞭子猛地抽在了她的身上,随之传来的是“你还偷懒,找死呀你!”的吼声。戚夫人用尽全身的气力抱起石杵,向石臼里的米捣去。她感觉石臼里盛着的不是米,而是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还有那么多往日的宠爱、奢靡、荣华与此时的憎恨、无助、孤苦与凄楚。
  她想起早年父亲和自己说的话,要做个不被打垮的人,每天就要让蝎子吸一口血,日久天长,就可以百毒不侵。可是自己呢,那时非但远离了毒蝎,还一味地躲在男人的宽衫厚带下边;男人山墙一样倒下时,自己便像一朵娇弱的花朵,完全暴露在冬日毫无遮蔽的酷寒里。虽然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她的儿子如意,可他还那样弱小,弱小到还不足以保护她,弱小到连他自己都无法保护。
  怪谁呢?怪那个男人不再疼惜她而撒手人寰?怪自己从没想到去学习百毒不侵的能力?还是怪吕雉的心狠手辣?
  戚夫人远在赵国的儿子如意还不到13岁,羽翼还未丰满。刘邦生前曾把有恩于吕后的周昌派到赵国去做相国。目的就是让他代刘邦保护和调教年幼的爱子如意。她想,有先帝让周昌护佑的遗训在,吕后不敢妄为。只是,还那样弱小的他,知道娘所遭的罪吗?他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他,他什么时候能长大保护为娘?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是个头?
  戚夫人长叹了一声。为了减轻身心之苦,一边艰难地抱着石杵舂米,一边哼唱起来: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米至暮,常与死为伍!
  相隔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米至暮,常与死为伍!
  相隔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汗水、泪水和着手上磨出的血水一同滴到米上,像一颗颗刚从蚌中割出的珠子。石杵落下,血珠碎成了一瓣一瓣的,曾经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有新的血泪滴下,又有新的珠蚌再度散落开来……
  鞭子抽在身上,像穿透身体的箭弩一样疼。紧接着,有什么像雨点一样飞来,落在戚夫人的脸上身上。那是狱卒指挥那些舂米的犯人在往她脸上吐唾沫。戚夫人闭起双眼,身子紧紧地偎住石杵,除了让那些人对自己百般怒骂、鞭笞和羞辱,她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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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都三番五次了,那个周昌还不让赵王如意来长安?”吕后怒不可遏地对审食其大喊,以至她看上去五官都有些扭曲变形。
  审食其把头低下了,不敢去看吕后的脸。好像是由于自己办事不利才导致这一结果似的。
  吕后意识到自己不该对审食其发这么大的火,周昌是受刘邦之托做赵王如意监护人的,他有权拒绝任何人对如意的旨令。吕后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想对策。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米至暮,常与死为伍!
  相隔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戚夫人的歌声一直在吕后耳边唱着,把她的肺都气炸了。她大骂起来:“不觉死到临头的贱货,竟还要指望你那宝贝儿子重头再来,再有出头之日?”她把脸转向审食其,命令着,“那你马上派人叫周昌进京,告诉他我要召见他!我不信他还敢抗旨!”
  那晚在刘邦未寒的尸骨边做爱审食其畏缩不前,吕后用过激的语气和言词对他说话,以达到对刘邦生前心里根本没有她的一种几近疯狂的宣泄。在她心里,对刘邦可以说是又恨又爱,爱得越深,恨得也越深。除此之外,吕后很少这样的口吻对审其食说话。
  审食其明白,这次吕后是真的被气疯了。不过,吕后就是吕后,她总会有办法做到她要做的一切!“好,我这就去!”审食其答应着。
  吕后走到窗边,望着殿外的那棵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再也经不住秋风的摇曳,纷纷坠落。隐在里面的枝干,随着那些保护着它的茂密树叶的脱落一览无余地袒露出来。
  把周昌调进长安,周昌是不敢不从的。而周昌从赵王身边一旦离开,如意即如撤去了重兵守护的城池,或像眼前这棵没有了树叶保护的树木,再对付他易如反掌。吕后恨恨地想,你戚姬不是指望你儿子吗?哼,那你就瞧好吧!
  一丝干笑从吕后高高撇起的嘴边挤出来,她的脸却没有笑,眼中透出一缕令人生畏的寒光。
  审食其找了个借口退下了。他是最懂吕后的,虽然他比她小,但他是看着她一步步成长成熟到现在的。此时的他,也怕自己有什么闪失,而失了前蹄。他知道,一具尸骨是一种悲哀,而一百具尸骨即是一组数字。而现在每个人对吕后来说都已经是数字,如果这个人对她心有所违的话,就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也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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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不出所料,周昌来长安不久,刘如意即被吕后召到了长安。怕路途上出意外,皇帝刘盈亲自去灞上迎候兄弟如意,看到如意兴高采烈、天真无邪的样子,刘盈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他们身上都流着父亲的血,在他心里非常疼爱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因而,回长安后即天天把他拢在身边,吃住都在一起,寸步不许他离开自己视线半步,生怕他有什么不测。
  半个月后,在宫里闷了多日的皇帝刘盈非常想出门散散心。本想叫醒如意,又见他正睡着,眼睑上还挂着泪痕,便忍住了。
  这些日子如意都是在恐慌中度过的,不但寝食难安,连自己最想的母亲戚夫人也不能见上一面。夜里哭醒过多次,天快放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临行前,刘盈心疼地为如意掖好被子,嘱咐侍卫说,一定看好如意,不要放任何人进门,便去围场打猎去了。
  由于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雪,整个围场像一张偌大的素笺,除了动物们踏过的蹄迹,洁白得让人感到扎心。刘盈总感到心里有东西在翻搅,让他忐忑难安。
  他与侍卫驱马跑过一片树林时,一群麋鹿正用前蹄扒着积雪吃草,听到马嘶声麋鹿四散而逃。有一只身怀有孕的母鹿却站在那里没有动身,只是回头看着不远处这群手持弓箭的人们。它那双失神的眼睛大而圆地睁着,是那样无助。透过它的眼睛,刘盈好像看到了刘如意同样无助的需要保护的眼神。
  刘盈把已拉满的弓箭放下了,而心中那种不安更加强烈起来,感到一刻都不能在这里待下去,得赶快回宫。这想法一旦产生,他觉得自己也成了眼前这群麋鹿,被一个看不到的猎手紧紧追逐。
  “回宫!”刘盈勒住马的缰绳,调转了马头。侍从们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皇帝的命令就是他们所要去的方向,紧随其后,不管雪后路滑,向皇宫的方向疾驰。
  刘盈回到皇宫后,那种不祥的感觉像一块黑布把他兜头蒙住,以至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他匆匆推开卧室的门,当看到躺在睡榻上的刘如意时,他愣在了那里。他的不祥之感应验了。只见如意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身体浑身青紫,那张稚气的小脸上,七窍皆已流出黑紫色的浓血,血迹还未干透。看来他离宫不久,如意就遭人残忍地暗杀。
  “我让你们不要让人进门,可你们是怎么做的!这是谁干的,给我说!”
  侍卫们垂着头,没人吱声。
  “来人,把这些没用的废物拖出去,斩!”一向文弱的刘盈像一头被痛苦激怒的狮子,歇斯底里地大吼。那张苍白清瘦的脸涨得通红,眼睛暴突地欲从眼眶里流出来。这些天,他从不敢稍离兄弟半步,就怕有个三长两短。不想今天就出去这么一会儿,他最不能接受的事还是发生了。
  几近崩溃的刘盈扑到已浑身僵直的如意身边,抱起他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喊着:“如意呀,是为哥不好,我不该出门,不该把你自己留在宫里,是我杀了你!杀你的人是我呀!”
  他捶胸顿足,好个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今天非要出门散心;恨自己出门时为什么不带上如意;恨自己无能,连同父异母的兄弟都保护不好;他更痛恨自己明明知道伸向如意幕后的黑手是谁,明明都知道,可身为一国之君除了撕心裂肺地痛哭之外,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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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盈把刘如意的尸骨按王的标准安葬了。追封他为“赵隐王”,寓含他的才华还没有发挥,就过早地遭暗算命归黄泉。
  这天,悲愤至极的刘盈找到母亲,他感觉这事不能就这么过去,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
  “母后,你为什么这样做?”这一段时间以来,本就不胖的刘盈更加瘦削憔悴,那双忧郁的眼睛被浓雾锁着,混沌而黯淡。
  “你这是干吗?对你有什么好?”吕后神色威仪地反问儿子。
  “他是我兄弟!”
  “可你知道,那时她母亲是怎样撺掇你父王立他废你的!”
  “那是大人的事,他并没有错!”
  “事情都怕反过来想,如果你一旦被废,现在他成了皇帝,他母亲也会向你下狠手。这样的事哪朝哪代都有,那是有他没你,有你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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