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恋曲

第49章


 
事实上,事态也曾一度按照吉尔菲艾斯所期望的方向进展。7月27日,矿难事故救援工作完成,9人获救并送医院救治,其中6人重伤,另找到11具尸体。8月2日,事故原因初步查明。8月10日,矿井恢复生产。8月15日,重伤者病情进入稳定器……但是,那之后的事态因为某因素而急转直下。先是从海尼森波利斯街头巷尾产生,继而迅速传递到自治领各地的奇怪认知——掘进机的机械故障并非偶然以及围绕这一核心的多半本传言。 
——那个报告大有蹊跷吗,似乎在工业部的内部沟通会上没获得通过。然后又一位次长辞了职,后来报告就通过了。 
——听朋友说,他的表弟在卡布契兰加做的,本来他们挖得好好的,后来费沙人拿来什么改进型机器,没用上一天就炸了。 
——机器绝对是好的,费沙货。好的!但是,润滑油是帝国产的,真是恶劣!6条人命哪! 
——不是玩笑,是阴谋。他们看海尼森不顺眼。有的人。 
…… 
言语上的不满逐渐上升为行动。以某名遇难工人亲属将龚古尔财团及承包商海尼森联合工程有限公司告上法庭,要求其承担由于“监管不当、对工人未采取法律所要求的保护措施而导致事故发生”的刑事及民事责任为肇始,自治领逐步出现零零散散的、颇具规模的、声势浩大的集会游行活动,矛盾直指费沙财团驻自治领的商务代表处及金融机构。 
对此,吉尔菲艾斯紧急召见了自治领政府首脑,然而后者坚持“要尊重法律所赋予公民的言论、集会和示威的自由”,拒绝对民众的“正当权利”加以干涉。吉尔菲艾斯稍后又与时任议长的杨威利通了电话,希望可以他在议院的权力和权威促使政府有所行动,杨威利答应做做尝试,但是自己在议院也只有一票的权利而已,目前情况下要通过议案形势迫使政府改变立场的可能性不大。可以想见对方挠头叹息的样子,吉尔菲艾斯对着电话那头的杨威利苦笑着道,“民主啊!这就是您所追求的吗?杨元帅”,随即结束了通讯。 
就这样,迅速平息混乱的最佳时机错过了。 
8月15日开始,游行集会升级成为武力冲击、纵火滋事和乘火打劫,对象波及到普通海尼森居民。自治领政府即出动治安部队强行镇压,行动中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平民伤亡,这又反过来激起了民众对政府的反感与不信任。于是,被征服的屈辱、对未来的茫然、被压抑的绝望绞合成自暴自弃的暴力冲动席卷了海尼森,而一些治安队员则消极待命,更助长了暴动者的气焰。8月17日,两面不讨好的自治领政府最后只得救助于代表处,要求借助帝国军队的力量平息骚乱。帝国权威和权力的代表、帝国现役军人,同时身为政治家的吉尔菲艾斯经过两小时的思考,接受了自治领政府的求助,对他而言,平民的生命安危远比个人荣辱来得优先。六小时后,自治领政府与代表处联合宣布全城宵禁半个月,自治领军队以及来自罗严塔尔提督所辖的五个中队进驻海尼森伯利斯,共击毙武力顽抗、阴谋破坏和拒捕者51人,逮捕暴动组织者和有严重犯罪行为的参与者超过一千名。宇宙历801年的8月下半月到九月初,因此在日后的历史里留下了“血红之秋”的名义,而吉尔菲艾斯则也被一些媒体冠之以“血腥大公”的头衔。那段日子,低气压笼罩了代表处。棕色三层小楼中的很多人,其中大多是来自海尼森的雇员,在埋头处理手上事务的同时,不禁联想起一年多前的情景,想起另一位身着黑银相间帝国军服的统治者,以及他并不光彩的结局。这其中也包括大公的次席秘书特芮丝坦?曼斯菲尔德。 
9月初的某天,特芮丝坦发自真诚又不无忧虑地提出了她的建议:“齐格飞,明天是法院宣判的日子。需要做些准备吗?” 
“准备什么!”吉尔菲艾斯带了一贯的微笑反问。 
“虽然现在宵禁解除了,世面上也比较太平,但原告一旦败诉,公众的情绪……之类的。” 特芮丝坦突然有点家谱,因为自己其实并没有太好的建议。 
“芮姬,我们应该相信法律,不是吗?相信她的公正和独立……所以,只有法律被歪曲或滥用,那才是我应该防范的。”吉尔菲艾斯体谅地笑着,“没事的,芮姬……为我查一下天气吧,明天的演讲是露天的。” 
Ⅳ 
第二天,也就是宇宙历801年的9月5日,天气如预报的一样格外明媚爽朗。和风过处,带来香樟树的清香和香日最后玫瑰的落瓣。海尼森大学广场搭设了临时讲台,近千名师生在台下就坐,气氛安静而沉重。10点整,大学开学仪式正式开始,惯常的唱校歌、校长讲话、新生代表发言……一切都进行得顺理成章。坐在第一排的贵宾席,正在熟悉讲稿的吉尔菲艾斯在不经意间注意到会场左边的异样—— 
某个戴耳机的学生脸上表情在一瞬的时间内从惊讶转为失望和愤怒,他紧紧拳头,与身旁的同伴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同伴又肯定将话传给了别人,因为安静的会场渐渐哄乱起来,一些人按捺不住地站起,又被身旁的同伴拽住坐下。坐在吉尔菲艾斯身边的自治领文教部长及校方官员因为场面混乱而脸色难堪尴尬,却也一时不知所措。与此同时,贝根格伦从场外匆匆赶到吉尔菲艾斯面前,递上一张字条。 
吉尔菲艾斯按捺住心中的讶异,放下讲稿,展开字条,瞄了一眼那上面简洁而沉重的寥寥数语。 
原来如此!可以信赖的,最终的,名为“法律”的屏障坍塌,理智和忍耐也快到尽头了吧。新的流血与争斗,混乱的街道,流泪的母亲和他们惊恐的孩子,一望无际的墓碑…… 
“殿下,法院门前聚了不少人,而且……正逐渐赶往这里。”贝根格伦忧心忡忡。 
“哦。”不带表情地应了一声,吉尔菲艾斯的眼神变得深沉而忧郁。 
“亲卫队已经做好准备,我再去联络驻留部队……”不能揣测上司的心态,贝根格伦低声道。 
“贝根格伦,我们是军人,不是刽子手。”吉尔菲艾斯在第一时间否定了副官的提议,“让他们过来好了,注意维持好秩序即可,我也正有话对海尼森人说。” 
…… 
10点47分,吉尔菲艾斯把前一天特芮丝坦为自己准备的讲稿留在了座位上,迈着属于军人的步伐站上讲台,开始了也许是生平最重要的演讲。 
“尊敬的校长、校董会成员,各位同学。请允许我省掉繁文缛节的客套而直奔主题。相信你们中的有些人已经通过电台广播知晓了,那些尚未能知晓的,请允许我向你们通报这个消息——五分钟前,海尼森地方法院判定,卡布契兰加矿井事故中遇难工人家属对投资方及工程方的指控因证据不足而不成立,控方败诉。” 
听众席上发出了明目张胆的躁动,又在片刻之间平息下去,因为大家都想知道,目前海尼森的最高位对此事的说明,然后,他们听到红发的大公这样说道—— 
“当然,你们知道,这并非最终的结果,原告还有半个月的上诉期,即使二审失败,仍可以上诉到最高法院。我强调这一点并不是为了表明我对这一案件的看法,而是出于对这种程序的陌生新奇感。” 
“在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仅仅在十年、甚至是五年之前,所谓法律只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意愿,既没有成文的条款,更没有程序方面的规定。是的,你们大可对此流露出鄙夷的表情。我虽然为此感到惭愧,却无法回避,因为这就是事实,事实是,双方的制度是不同的。” 
“我没有上过大学,但是我曾参过过奥丁大学,今天又有幸来到这里。这种经历让我明白,原来大学和大学也是不同的。在奥丁,学生们被要求穿着统一的校服,上课或是用餐要排队集中前往,课程也是以集中教授为主;而在海尼森,在这里,我更多感受到的是自由活跃的氛围。此外,奥丁的街道、那里的建筑风格、人们的衣着和生活习惯,也和这里的人们,和你们截然不同。是的,在广大银河的两侧,在这里,在那里,你们和我们,海尼森和奥丁,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同。这,就是事实。” 
“然而,有一件东西,却不可避免的,是相同的!” 
吉尔菲艾斯扫视着渐渐安静的听众,提高了声音道—— 
“不仅在奥丁或海尼森,在费沙,在伊谢尔伦,在卡布契兰加,在所有有人类活动的地方,这个东西,只有这个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墓地!” 
“目前的职位赋予我一项特权——并不是可以免于交税——让我有足够的机会乘坐飞行器来往于海尼森波利斯各地。从空中俯瞰,海尼森的美让我屏息:蓝宝石一样的湖泊,墨绿的森林,黛灰的山岭,白墙红顶的房子矗立其中。还有就是——” 
“墓地。一眼望不到头的块块墓碑。” 
“在我们的世界里,在海尼森,在奥丁,在费沙,在伊谢尔伦,在卡布契兰加,有成百上千的墓地。从飞行器的舷窗俯瞰,几万尺之下,数之不尽的墓石寂静无声,而它们的呐喊却响彻天际,久久回荡在银河的每个角落。每次路过,我总忍不住向它们行礼,向那些活过、爱过、哭过、笑过的陌生人,向那些在无数次战争中逝去的年轻人,向那些因失去亲人而承受悲痛和苦难的家庭,还有,向在座的你们,你们那带着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痛却依旧坚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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