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秧歌

  打黑枪的是吴天旺。都说瘸子急了跑得比常人快，他蹽开一长一短两条腿，一瘸一拐地跑回深山道观，站在吴若云住的禅房门外，边拍门边说：“小姐！小姐！报仇了，我给老爷报仇了！”
  吴管家听了迎了出来，几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头发胡子都变白了，背也驼了，从打扮上看，简直像个老仆人。吴管家说：“吴天旺，这深更半夜的你嚷嚷什么？”
  吴天旺已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斥道：“你知道个屁，喜事，大喜事！我来给小姐报喜，你给我滚远点儿！小姐，小姐，你开开门让我进去！”
  吴管家上前推开吴天旺，说：“吴天旺，小姐已经睡下了，你不得无礼！”
  吴天旺回身将吴管家推倒在地，用枪对着他，说：“老不死的，你给我滚开！”
  吴管家用手指着吴天旺，说：“你，你想干什么？”
  吴天旺说：“这两年都是有你这条看门狗，不然我跟小姐早就夫妻团聚了！”
  吴管家气得骂道：“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跟小姐成夫妻了？”
  吴天旺说：“废话！当年小姐上过我的花轿，我们当然是夫妻了！你滚不滚？你不滚老子就开枪打死你这条狗！”
  屋里忽然传出吴若云的声音：“不得对管家无礼！”
  吴天旺听见，立刻说道：“小姐，小姐，我今天真的有喜事，我非得当面告诉你不可！你开开门，让我进去，我慢慢跟你说！”
  吴若云说：“有话你就说吧，我听得见。管家不是外人，我爹死了以后，我一直拿他当我的亲叔叔！”
  吴天旺说：“那行，我就这儿说。小姐，今天我给老爷报仇了，报仇了！一枪，啊，一枪，我一枪打中了海猫的胸口！”
  屋内的吴若云一听，脸上先是惊恐，然后兴奋，最后是揪心的疼。
  吴管家从地上爬起来，见吴若云没说话，便又指着吴天旺说：“你胡说八道，海猫早就走了，根本不在虎头湾，你做梦吧？”
  “那小子回来了，我今天本想杀那姓陈的，听说他最近老怀疑我。后来见了海猫，我就先对他开了枪，结果一枪就要了他的命！”
  吴管家瞅着吴天旺手里拿着一支带瞄准镜的枪，似乎相信了。
  吴天旺仍然兴奋地说着：“我说的是真的，我终于亲手杀了海猫，替老爷报了仇！老爷的在天之灵，一定会高兴的！好几年了，我吴天旺一片忠心，小姐您还看不出来吗？您就开开门，让我看看您吧！”
  屋里沉默了半天，吴若云终于说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天旺，你快回吧，谢谢你替我爹报了仇。你对我的好我知道，当年要不是你拼了命拦住我，我早就和我爹一起死了！”
  吴天旺兴奋不已，说：“小姐，您让我进去看看您啊！”
  吴若云说：“今天太晚了，改天，改天你来，我亲手为你做顿饭谢你，好了吧？天旺，你先回去吧，这么晚了，要是让别人知道你这个贫协主任跑到我这儿来，不好。”
  吴管家上前去拉吴天旺，说：“吴天旺，小姐都说了，改天你再来，今儿太晚了，让小姐休息吧！”
  “滚一边去！”吴天旺伸手把吴管家推了一个趔趄，转头又冲屋里说，“行，反正我这颗心你是知道的，哪天我再来，我还告诉你，吴若云，哪怕等一辈子，我吴天旺都等着你！”
  吴若云听吴天旺走远了，一头扑倒在床前，哭道：“儿子，他死了，今天你不是问我他是谁吗？娘现在告诉你，他是你爹……虽说是你爹，但他该死！”
  吴若云欲哭无泪，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她根本不是在跟孩子说，她是跟自己说。
  海猫是在赵香月抱着自己去战地医院的半路上，才悄声告诉她，要她抱着回捻匠铺。一进捻匠铺，海猫便睁开眼叫道：“小姨，你好大的劲呀，抱我走这么远！”
  赵香月嗔怪道：“到啥时你也没个正形！”
  海猫说：“我就说猫有九条命嘛，我哪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老斧头摸着海猫的胸口说：“你命可真大，真算服了你了，我明明看到子弹打在你的胸口上了嘛！”
  海猫掏出胸前的玉佩，说：“真是可惜了，好好的玉佩让子弹给打碎了，不过这也太巧了，是我娘显灵了，替我挡了子弹！”
  赵香月说：“还真得谢谢大小姐，这是块好玉，不然怎么能挡得住子弹。”
  没等海猫再开口，陈镇长一头撞了进来，惊呆了：“海猫……看来你人没事呀！”
  他见海猫没事，一屁股坐在炕沿，直擦冷汗。
  海猫眉头紧蹙，说：“同志们，我人没死，还有别人知道吗？”
  赵香月说：“你是我背回来的，除了斧头叔和陈镇长，再没人知道了！”
  海猫说：“好，老陈，我想封锁消息，把藏在虎头湾的特务抓出来！”
  陈镇长说：“君子所见略同，就这么定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当陈镇长开门走出捻匠铺时，门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吴天霞站在人群最前面，眼含热泪，问道：“陈镇长，海猫同志咋样了？”
  陈镇长一愣，连忙装出一副悲痛的样子说：“很不幸，海猫同志牺牲了！”
  人群中响起了哭声，呜呜咽咽连成一片。他们都认识海猫，也都知道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到今天，这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尤其是吴天霞，从小就听她娘海螺嫂讲海猫的故事，在吴天霞心里，海猫是个大英雄，大英雄怎么会死呢？
  吴天霞这么想着，冲出人群就要进捻匠铺：“我不信，海猫同志不会死，大英雄不会死，我要进去看看！”
  赵香月听了，立即起身堵在捻匠铺门口，大声喝道：“吴天霞，你还是不是我们民兵连的民兵了？”
  吴天霞说：“是！我早就参加民兵连了！”
  赵香月脸一沉，说：“是民兵连的民兵，你就应该服从命令。我现在命令你，马上通知全连民兵，我们要拉大网抓特务！”
  吴天霞心有不甘，说：“我进去看海猫一眼就走！”
  陈镇长真是不比从前了，灵光一闪，说道：“对海猫最大的悼念，就是尽快抓到特务，替他报仇！除了民兵连，我以镇长的名义号召大家，不管男女老幼，人人都可以参加拉大网抓特务！”
  所有人听了，一个个义愤填膺，纷纷离开捻匠铺，匆忙跑回家，有的端着枪，有的点起了灯笼火把，还有的拿起了铁锨镢头，整个虎头湾顿时亮如白昼，人声鼎沸，一片嘈杂。
  吴天旺打深山道观一路走来，远远地发现虎头湾灯火闪闪，人来人往，做贼心虚，不敢贸然进镇。他在镇口转悠了半天，发现槐花开的露天小饭馆还没打烊，便一头钻进去，找把条凳坐下来。
  槐花从屋里飘出来，妩媚地招呼着：“哎呀，是吴主任啊，天都这么晚了，您是刚工作回来吧，还没吃饭呢吧？我给您做碗热乎的去？”
  “行，那就麻烦你了。”吴天旺回道。
  槐花见吴天旺终于搭理自己了，喜不自禁地应道：“哟，咱谁跟谁呀？吴主任，您是喝粥还是吃面？我还有块烧肉给您留着呢，我就想着您该来了，这么晚了没关火，就等您呢！”
  吴天旺点了点头，连看都没看槐花一眼：“吃面。”
  不大一会工夫，槐花端了一碗面放在吴天旺面前，压低声音说：“天旺哥，吃完面就住这儿吧，你都两天没来了，想死妹子了！”
  吴天旺边吃面边说：“不行，你刚才没看见民兵巡逻吗？”
  槐花说：“巡逻算啥，民兵还挨家挨户搜呢！说是拉大网抓特务，我有抗日战士老林撑腰，谁也不怕！天旺哥，看来还是你想得长远，要不是你把老林弄回来，咱俩想在一起可就难了，妇女主任还不得天天蹲在我家抓搞破鞋的？”
  槐花一句话提醒了吴天旺，宁肯戴个搞破鞋的帽子，也不能被他们当作特务抓起来！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说：“把面给我端到屋里去！”
  槐花兴高采烈地收拾桌子，端起面，扭着屁股进了屋。
  先进门的吴天旺看一眼用破布严严实实包裹着头脸的老林，心里觉得别扭。槐花一见，忙说：“把他弄到外屋去吧，省得哥碍眼！”
  吴天旺心灰意冷，说：“槐花，要不今儿算了。”
  槐花说：“别呀，哥好不容易来了。”
  吴天旺没好气地推开槐花，转身就走。没想到一出门，就撞见陈镇长。亏得他早有心理准备，就故意整理着衣服，装出一副尴尬相，说：“陈镇长，老娘儿们就是话多，说起来没完没了……”
  陈镇长毕竟还不够老练，他开口打断吴天旺，说：“没完没了，进屋还不到二分钟就没完没了？”
  吴天旺暗吃一惊，敢情他已经监视自己了，便急忙改口：“谁说不是呢，她没完没了的我不愿听，只看了一眼老林就出来了。”
  陈镇长说：“这一晚上没见你人影，都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干工作啊！我现在不是贫协主任吗，像老林这样的抗日战士咱不得关心吗？对了，还有吴若云这样出身不好的人，咱不也得教育她吗？今天我去做她的工作，我说时代变了，渔霸恶霸吴乾坤被打倒了，虎头湾回到了人民的手里，人民当家做主了……”
  陈镇长再一次打断吴天旺：“你是怎么搞的，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以后不许再说吴乾坤是渔霸恶霸！”
  吴天旺说：“对不住，我又忘了，当年划成分是您给他定的调子，我记忆深刻，总改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