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见苏千樾的时候,是九岁那年的盛夏。
那时候,她还是个令母亲祖母烦心的顽劣孩童。
午后,母亲带着她进了宫,千般嘱咐她不许顽劣冲撞了贵人。她敷衍地点点头,心里却满心不屑,想着宫里除了女皇,就是凤后太女和大皇子了。凤后太女她都见过,哪里会冲撞?至于那个大皇子,她虽没见过,但正值午后烈日炎炎,他自是待在自己的寝宫的,哪里会遇上她。
她的母亲,是苏国鼎鼎有名的大将军,进宫自是与女皇有大事商量。将她安置在御花园,唤来太监照顾她,便急急离开了。
母亲一走,她便如脱了笼子的鸟儿一般,三下两下甩开了太监,自个跑去玩闹了。
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她见墙内有一株开的极盛的木槿,木槿花十分灿烂耀眼。一时玩心大起,三下两下爬上了墙,折了几枝木槿把玩。余光一瞥,发现院中竟是有人!
她索性大着胆子看去,那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正顶着烈日炎炎在扎马步。男孩眉目精致如画,一袭天青色衣袍。最特别的是,他和寻常男子的娇柔不同,眉目间竟是有些英气俊朗。汗水划过他的脸,自他的下巴滴下,带着几分坚毅,无法言说的美。
九岁的炎澜见到的都是些娇弱的男子,她的祖父、爹爹、弟弟,都是些温柔娇弱的男子。那时的她觉得,天下的男子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吧。直到她见到了他。那个坚毅果敢的男孩。
这个年纪,衣袍的精致,都说明了,他便是大皇子,金尊玉贵的皇子。皇子,不是身娇体贵的吗?可他……
院内的苏千樾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朝四周望去。炎澜见苏千樾看向四周,连忙跳下了墙。落地之后,炎澜觉得好像有些心慌,还有些紧张。只是那时候的她想不明白,于是很快便抛之脑后。
直到再一次见到他。
那时她正因顽劣被师父责罚,在院中罚练那个新学的招式五百遍。两个时辰后,她的脸上满是汗珠,衣衫也被汗水浸湿。
就在五百遍快完成的时候,她听见有脚步声,便抬起头来,是师父。待看清师父身后的那个人后,她的眼神一滞,是他。是那个大皇子!
他还是天青色的衣袍,仅以一根白玉簪挽发,简洁素雅。俊朗的脸上浅浅地笑,明明是那么好看的笑容,却总让人觉得透着一股子疏离。
师父严厉地问道:“五百遍完成了吗?要是偷懒还要再罚?”一向脸皮厚的她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羞恼地说:“快完成了。”低抬头,却用眼角的余光关注他脸上的表情,见他脸上浅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心下松了口气,却也觉得有些失望。咦,炎澜突然疑惑起来,失望什么呢?
还没等她想明白自己失望什么,师父已经转过头,对着他的时候面色柔和许多,对着他说:“这是你师姐炎澜。”然后对炎澜说道:“这是大皇子,以后,他便是你师弟了。我就你们两个徒儿,希望你们师姐弟两个相处和睦。”
他脸上的笑明显了几分,笑容明朗澄澈,道:“师姐安,师弟苏千樾。”
炎澜看他的笑容,悄悄往后缩了一小步,不想让他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然后笑着道:“师弟安,师姐炎澜。”
自此,苏千樾和她一起学武功,只不过因她们男女有别,师父教授的武功也不一样罢了。
然后她和他慢慢熟悉起来,苏千樾不再露出客气疏离的笑容,她在他面前也不再拘谨。苏千樾无奈的发现,他的身后多了一条小尾巴,怎么也赶不走的小尾巴炎澜。师姐总是跟着他,他去哪她就去哪。他去哪练功她就跟着去;他去用膳她也跟着;师父教他弹琴,师姐明明最讨厌弹琴却也出乎意料地跟着一起学;就连他去藏书阁看书,最是耐不住性子看到书就头疼的师姐也坐在一旁和他一起看……
炎澜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师弟在她身边,便是最讨厌弹琴,她也能耐下心来好好学。若是师弟坐在一旁看书,就是她平日见到书便头疼也能静下心来好好看书。好像只要在他身边,什么她都甘之如饴。
苏千樾也不介意,师姐并不打扰他。原本他以为按照师姐风风火火的性子,让她看书她一定烦躁,谁知他一看书便沉了进去,知道看完了才醒过神来,已是三个时辰之后,本以为师姐早该走了,谁知她往旁边一看,师姐仍然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看书,不发出一点声响。师姐也甚是照顾他,像亲人一样对他无微不至,他也逐渐亲近这个师姐起来吃。
如此,几年之后,连苏千蕊都嫉妒炎澜和自家弟弟如此亲近。
六年之后,她和苏千樾同是十五岁。
十五岁,已经到了该成亲的时候了。她渐渐长大,也明白了自己对千樾的感情,非君不娶。本以为这四个该是她心意的写照,可谁又能知道,这四个字,竟成了她这一辈子的概括。
父亲多次想给她安排通房小侍,可她都东拉西扯地搪塞父亲,拒绝了。甚至她房里伺候的人,全都是女人。她知道千樾都是爱干净,从不喜欢旁人碰他的东西。所以她把自己变成一个干净的人,身干净,心也干净。在这个女子十三岁便可知人事碰男色的年代,在这个把知人事当做女子成人标志的盛京,她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话。可她不在乎,若是不干净,怎么配得上千樾
千樾也到了婚嫁的年纪,爱子如命的凤后舍不得让他远嫁,有意将他嫁在盛京。她知道,她是凤后最看好的人选,是千樾的师姐,和他一起长大,没有小侍通房,大将军之女,又心慕千樾。好像人人都知道她心慕千樾,女皇知道,凤后知道,太女知道,她爹娘知道,她弟弟知道,就连千樾身边的小侍醉烟都知道,可偏偏,千樾不知道。不仅不知道,还把她当做姐姐看待。
千樾不知道,没关系。他若是嫁给了她,她必视他如命,爱他疼他护他,便是拼了命,也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
她很认真的幻想过她们的以后,千樾会嫁给她,也许他刚开始会有些不开心不习惯,但是没关系,她会哄着他爱着他,用一颗心去温暖他,她一定会让他觉得很幸福。然后千樾会给她生个孩子,就一个,爹说生孩子很痛,她舍不得让千樾疼。然后她们一起看着孩子长大成人娶夫生子,在慢慢看着孙女长大。孙女长大了,她们也就老了。然后白发苍苍的她会扶着青春不在的千樾,两个人慢慢地走。再老一点,老的走不动路了,她们两个就一齐躺在摇椅上,共同看着夕阳慢慢落下……
幻想的未来总是那么美好,可是,未来,谁又能知道呢?
十五岁时她一战成名,带着一身荣耀班师回朝。千樾,我带着一身荣光回来娶你了。你说你要嫁这世间最优秀的女子,你看,我够不够资格做你的妻?
那一天,她去见千樾,足足五个月未见,她在心里暗暗的描绘着他的眉眼。千樾静静地就坐在那里,可是对他无比熟悉的她却觉得千樾和以往有些不同了。前文是关怀备至,她正温柔感动,却听见了一句她这一辈子最不愿意听见的话。
千樾说:“师姐,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刚好,她也喜欢我。”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欢喜。
原本淡然内敛的千樾,却因为一个人变得羞涩欢喜。而那个人,偏偏不是她。
女皇凤后本是坚决不同意他远嫁的,奈何千樾坚定如铁的要嫁。
再后来啊,千樾心满意足地披着盖头坐上花轿远嫁黎国,她散去荣光带着一身疲倦走遍大江南北,却始终不肯再入苏国一步。她怕一迈入苏国的地界,她就会想起那个爱而不得的人。
母亲气她辞去官位远走他乡令世人耻笑炎家,父亲气她不顾亲眷独自远走,她却坚定地不再回苏国一步。想着她还有一个姐姐堪当大任,可以承欢父母膝下尽孝,延续炎家香火。
那她便不用娶妻延续香火,独身一人也挺好。非君不娶,所娶非君,那便不娶。
后来一次偶然,她救下了他的孩子。那个女孩子长得真的很像他,很像很像。机缘巧合,那个女孩子由她抚养长大,她对这孩子,亦师,却亦母。
再后来的后来,那孩子也长大了,她也有了孩子。当她抱着那个孩子,让她唤她一声祖母。她便觉得,此生无憾。她虽不能与他白首偕老,他的孩子却把她当做母亲,他的孙女唤她一声祖母。
阿岚的第二个女儿出生时,决定过继给她当做孙女。她给那个女孩取名炎悦。悦,樾的同音字。
曾经年少的她也很认真的想过,将来如果他和千樾的孩子出生,便唤作炎悦。
她的姓,他的名。世间最美的情话,便是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他们虽然没有在一起,可她们炎家子孙后代的血脉中,也流淌着他苏千樾的血。所以她可不可以自欺欺人的认为,她们的故事拥有一个很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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