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案铭录

136 决战9


    “嗳,听说没,商队马上进京了。篮色,”
    “什么商队”
    “啧,你连这都不知道水祁的商队啊再过一月是圣上寿辰,他们来献贡的,等会儿从这条街上过呢。走走,快去瞧瞧,说不定还能看见什么宝贝。”
    话音刚落,茶楼里很快沸腾起来,一众茶客全部起身挤到窗边探头探脑。水祁的商队韩琅放下手中纸卷,好奇地瞥过去一眼。
    今天贺一九早早出了门,于左书派人把太傅一案的供词送来给他,他是学徒身份,在大理寺没有办公的地方,只好在自家茶楼里审阅。见他抬头,贺一九的跟班凑上来道:“韩大人,有什么吩咐”
    “没事,给我添壶茶吧。”
    “好嘞。”
    街上仍飘着细雨,四处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韩琅手中的供词有厚厚一匝,不单是何氏的,之前被审过的每一人都有。他还没把昨天晚上的怀疑告诉于左书,原本只是例行公事的查验,现在他看得格外仔细,生怕错漏任何之前没有留意的蛛丝马迹。看了一遍之后他觉得不放心,干脆取来盘子里的茶点在桌上摆开,试图模拟当天每个人的行为和所在地。
    这幅模样在其他人眼里显得古怪了,像个三岁小孩在玩过家家一般,口中还念念有词。贺一九的跟班站在一旁,想问又不敢问,看韩琅把三块黄豆糕放在一起,口中嘀咕道:“书房里只有两个丫鬟和太傅,其中一个丫鬟死了,那么另一个”
    听说太傅的身体依然虚弱,现在还在家里养着,也不肯见客。韩琅一直想再见他一次,却始终没有机会。想到这里,外头街上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不但外面吵,茶楼里也吵,客人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声都快把屋顶掀翻了。他探头一望,原本街上的行人都挤到了路边,让出能让四辆马车并肩而行的大路。城内出动了衙役清道,他们挥着刀鞘耀武扬威地呼来喝去,把围观的人都推到两旁。
    即便是京城,这样的情况也不多见,除了某些大官、甚至是圣上出行,那只有外来的使节有如此待遇。水祁这个地方韩琅只听贺一九说过,是个西域小国,而且现在与他们还是剑拔弩张的关系。现在他听茶楼里的人议论,才知道这水祁里头也是各方势力争斗不休,其中一方有议和的打算,所以派商队送来了价值不菲的贺礼。
    听闻这回送来的礼物,价值不菲,堪比一座城池,连护送的商队都有数百人之多。为了不造成麻烦,大部分人现在都在城外,只来了一小部分随贺礼进城。茶客里头有个在外经商的茶客,此刻开始卖弄本事,细数水祁的特产。他每说一样,引来其余人一番赞叹。
    茶楼里外都闹成这样,韩琅无法集中精神,只能收起纸卷走到窗边观望。这时屋里响起一声惊叹:“快看来了”
    的确是一支规模庞大的商队,远远听见驼铃阵阵,队伍犹如一条长龙,蜿蜒了好几条街。每一头骆驼背上都披着花花绿绿的挂毯,两边垂挂着巨大的货箱。走在最前头的是一辆黑漆马车,垂挂着车帘,看不清里头的人。后面的人都走在骆驼身侧,穿着异族服饰,引得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些是贺一九的族人么这么看来,他们与贺一九的确有些相似,都有着高大的身躯,挺拔的鼻梁,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不过韩琅推断他们的眼睛也是贺一九那样的青色。韩琅不知道自己心里头是种什么滋味,好似有些欣喜,又有些莫名的彷徨。
    队伍走得不快,因为还要等衙役开路,他们走上一段得停一停。韩琅看见最前方都是些身材魁梧的汉子,恐怕是保镖一类。茶客们似乎和他有同样的念头,都议论道:“你们瞧,这些人怎么长得跟山贼似的,各个凶神恶煞的。”
    “你懂什么前头那马车里坐的肯定是他们的头领,头领肯定需要护卫啊。”
    “那你们看后头的,最矮的那个小个子,连他也比咱们魁梧,看起来厉害得很啊。”
    “呿,你想想,西域可是蛮荒之地,要是没有本事的人恐怕早死翘翘了。”
    “对啊,能跟着商队来这么远的地方,他们肯定也是选拔过的吧。”
    “话说怎么没有女人啊,听说胡姬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美貌,怎么不献上几个”这人说着,还贪婪地吸溜了一下口水。
    “你也太想当然了,胡姬京城里头有,也看着新鲜,哪比得上我们中原女子何况,你觉得皇宫里头还缺美女”
    再看窗外,小雨已经停了,前头的队伍过去以后,开始出现各种琳琅满目的大件器物。这是那个外出经商的茶客又开始显摆,说里头的东西平时都是小心翼翼地藏着的,但到了京城要打开,以彰显他们的诚意。
    听到这里,韩琅定睛望去,果然各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珍贵器物。他忽然觉得自己前段时间操碎了心神护送的“石玉兰”完全被比了下去,面前的东西可不一般,黄金白银,珍珠翡翠,应有尽有。“啊你们瞧那个神龛,纯金打造的吧,不知道值多少钱啊”
    街上的人群也起了骚动,被持刀的衙役狠狠压制下去。接着,队伍停下了,韩琅跟着其他人一起撑着窗台探出大半个身子,看见队伍最前端的马车里下来一个人,与几个朝中官员见了面,然后又一同上了轿子。他猜测那些官员应当是鸿胪寺的人,可这么一晃眼的功夫,他觉得其中一人的背影相当眼熟,很像贤王。
    他怎么会来
    韩琅有种不祥预感,但凡贤王出现的地方不会有好事。他迅速念了一个口诀,一只黑鸟从他的指尖飞出,跟上了他们的轿子。随着法术的效果,他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果然是贤王。这一瞬他坐不住了,鬼使神差抓过身旁的“凤不言”奔了出去,贺一九的跟班在后头叫着问他去哪儿,他便仓促回应道:“一会儿回来”
    其实韩琅自己也没什么计划,是觉得贤王不该出现在这里,想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街上还是挤作一团,商队中有人向人群泼洒小块的碎银,引得众人疯抢,更是把路堵得水泄不通。韩琅急得抓耳挠腮,口中喊着“借光借光”,却无人搭理。他眼睛一瞥,忽然想出个馊主意,一脚踏上旁边馄饨店的桌子,不顾老板的惊呼,他竟然一把抓着店铺的幌子跃到了屋顶上。
    “你你干什么下来”
    连衙役都被惊动了,一下子围上来四五个人,他暗叫不妙,急匆匆地闪至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俯低身子迅速施了一个幻身咒。
    好了,这下应当安全了。
    法术持续不了太久,但应该足够。他绕开那些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大道,在小巷中飞快地穿行。追到轿子的时候,他的法术还能维持片刻。车队已经驶向其他地方,面前不远处只有这顶轿子,正正停在贤王府前。
    不出多时,韩琅看见一个陌生官员从轿内走出,接着是贤王,还有那个商队统领。最后一人一出现,立刻吸引了韩琅的视线,这人身材魁梧,肩披一件虎皮大氅,双目深邃,整个人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威慑力,仿佛庙堂里的护法金刚。他与贤王相对,却不显弱势,两人简单交谈几句,贤王便将他往屋内引去。
    屋门一开,韩琅知道自己没有窃听的机会了。他正要抽身离开,却见屋里人影一闪,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与贤王打了个照面,似乎还交谈了几句。韩琅瞬间有如雷击,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里头那个人他不可能认错,竟然是竟然是贺一九
    屋门在他面前缓缓阖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贺一九回到家时,已经是当天傍晚了。
    韩琅一贯藏不住心事,又关系到贺一九,他的怒火便愈发难以压抑。他不想闷声不吭假装不知,也不想假模假式地刺探,他一直很相信贺一九,是这种相信让他有了把话挑明的念头。至少以他对贺一九的了解,他猜测这其中肯定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前因后果。
    最好只是个误会。
    和几个月前他们刚从云海山庄回来时一样,贺一九一回到家,敏锐地觉察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但这回不同,韩琅的怒火不再针对其他人,而是直接冲着贺一九来的。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影影绰绰的孤灯。韩琅大半张脸被阴影覆盖,表情绷得很紧,在摇曳的灯光之中居高临下地瞪视贺一九。后者心里暗叫不好,先沉住气,仿佛不以为然一般笑嘻嘻地过去哄道:“怎么了这是,谁惹我媳妇生气了”
    “我也想知道,谁有那个本事。”韩琅冷冷道,他呛完这句话不吭气了,起身准备离开。
    贺一九反应很快,急忙一把拦住。微弱的灯光之中韩琅的表情阴寒得好似覆上了一层冰霜,再加上他根本不屑与贺一九对视,这令贺一九寒毛直竖,觉得这回是闹大了。
    他也是有脾气的人,既然哄劝无效,他立马把韩琅拽到一旁的长椅上,两人面对面坐着。“好好说话,”贺一九搂过他的肩膀道,“冲我发火也得让我知道是为什么吧”
    韩琅瞟他一眼,把他的手推去一边。贺一九觉察到对方的抵触,也不再冒进,张口道:“到底怎么了”
    韩琅这才闷声闷气地开了口:“你白天干什么去了”
    “我”贺一九暗道不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断定韩琅是知道了,“我去见了贤王。”
    “不止一次了吧”
    贺一九脸色一沉:“谁告诉你的”
    韩琅反倒是笑了,嘴角半提不提地吊着,笑得极其僵硬:“怎么,要没人告诉我,你还打算一直瞒下去”
    贺一九神情复杂,沉默许久以后长叹了一口气:“阿琅,这事比你想象的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韩琅没想到他是这种回避的态度,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刚刚压下去的火气顿时又冒上来:“你不说你不说也好,那老子也不管了”
    说罢,他已是怒不可遏,推开椅子“蹬蹬蹬”回了屋子,把里头的东西踢得稀里哗啦响个不停,接着又是一声吼:“去你妈的”
    贺一九默默过去推门,手还没放到门上门开了。韩琅出现在他跟前,脸上全是愤怒和委屈,抬手揍。这完全是撒气一般的举动,拳头刚落下去被贺一九稳稳接住,接着身躯被拽得失去平衡,同贺一九跌在一处。
    这一下摔得够呛,韩琅整个人都压在贺一九身上,后者在下面充当垫背,疼得呲牙咧嘴但是还不忘安抚韩琅:“行了啊,听话,出出气好了。”
    “你他妈不把话说清楚让我怎么出气”
    贺一九使劲把他搂在怀里,不让他起身:“那我现在说,你听着是。”
    韩琅不吭声,任由贺一九把他扶起来,拽到椅子上坐着。贺一九的手稳稳地搭在他脑后,让他与自己平静地对视:“我先向你保证,接下来我没说半句假话。”
    说着,他认认真真比了个赌咒的手势,终于引来韩琅一个白眼:“少废话。”
    贺一九这才搂着他开了口:“我和你说过我出生在水祁,但没和你说我家里的事。”
    韩琅静静地等往下说。
    “我爹嘛,是水祁的大将军。他有地位也有钱,但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娶了我娘,生了我,然后又把我们母子俩抛弃了。”
    “为什么”
    贺一九挠挠头:“反正是朝堂争斗那些鬼玩意儿。”
    韩琅知道他不喜欢回忆过去,便不再追问:“这回水祁的商队和你有关”
    “和我爹有关,”贺一九道,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贤王那厮找我,目的你差不多也猜到了,我爹想拉拢我,许诺了一堆好处。”
    “那你怎么想”
    贺一九并未答话,似在思索。韩琅见状心中顿时一沉,其实以对方的性子,要是和贤王他们无话可谈,他早把这事告诉韩琅了。瞒了这么久,说明贺一九心中有动摇,看来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不简单。
    “他许诺让我们走,是吧”
    贺一九愣了一下,接着苦笑起来:“果然被你猜到了。”
    韩琅只能叹气:“这种时候,也只有这样的条件让你动容了。”
    贺一九搂紧他,指尖在他的头发里刮弄:“阿琅,之前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真的在犹豫。我知道你十有不会答应,于是先缓一缓,结果你还是知道了。”
    韩琅只微微一动,避开了他的手。
    贺一九有些局促:“阿琅,咱们别在这京城混了,不管是赵王还是别的什么,他们都把我们当棋子摆弄,要生要死,也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我们这些人,哪儿有和他们斗的资本”
    韩琅哼了一声:“那贤王对你说什么”
    “把赵王目前为止所有的计划和布置告诉他,然后他送我们走,从此远离这些争斗。”
    韩琅冷笑:“他倒是一如既往的狡猾。”
    “他和我爹在密谋什么,虽然不明显,但我感觉得出来。阿琅,我们不能在陷在里头了,不是替这个卖命,是替那个卖命,自由也好性命也好全被其他人掌控着,这种日子有意思么”
    “替贤王办事,难道和这样有区别了”
    贺一九被他呛住,半晌以后才道:“我们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我有预感,等一切尘埃落定以后,赵王也会对我们下手。”
    韩琅心中苦涩,他已无力发火,因为贺一九说的他早想到过。可这一路走来,不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么为着一个案子,为着一腔热血,如今哪还有打退堂鼓的余地
    韩琅摇了摇头。
    贺一九再度叹息,他明白此刻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坦白说,他从未理会过所谓家国大义,可韩琅做出了选择,他虽然难过但是也很无奈。当时立下的誓言历历在目,他能做的,只有尊重韩琅的意愿而已。
    “你还是没变。”他搂着韩琅,亲了亲对方的额头。
    韩琅苦笑起来:“是啊,什么都变了,也什么都没有变。”~搜搜篮色,即可全文阅读后面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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