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闲说

第2章


   
  我呢,倒很看重这个哈欠或懒腰。   
  7   
  扫除的“旧”里,有一样叫“世俗”。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的世俗生活被很快地破坏了。   
  五十年代有部很有名的电影叫《董存瑞》,讲的是第三次内战时人民解放军攻克热河时炸掉堡垒桥的董存瑞的成长故事。电影里有个情节是农民牛玉合在家乡分了地,出来参加解放军,问他打败蒋介石以后的“理想”,说是回家种地,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大家就取笑他。董存瑞的呢?是建设新中国。   
  这两样都很感动人,董存瑞当然不知道他手托炸药包象征性地炸掉了“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互助组,合作社,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一级比一级高级,超现实,现代,直到毛泽东的“五七”指示,自为的世俗生活早就消失了。   
  农民的自留地,总是处在随时留它不住的境界,几只鸡,几只鸭,都长着资本主义尾巴,保留一点物质上的旧习惯旧要求和可怜的世俗符号,也真是难。   
  一九六六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提出的破“四旧”,我问过几个朋友,近三十年了,都记不清是四样什么旧,我倒记得,是“旧习惯、旧风俗、旧思想、旧文化”。这四样没有一样不与世俗生活有关。   
  “新”的建立起来了没有呢?有目共睹,十年后中国的“经济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北京我家附近有一个饭馆,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贴过一张告示,大意是从今后只卖革命食品,也就是棒子面儿窝头,买了以后自己去端,吃完以后自己洗碗筷,革命群众须遵守革命规定。八六年的时候,同是这家饭馆,墙上贴了一条告示:“本店不打骂顾客”。   
  我的经历告诉我,扫除自为的世俗空间而建立现代国家,清汤寡水,不是鱼的日子。   
  8   
  我七八岁的时候,由于家中父亲的政治变故,于是失去了一些资格,六六年不要说参加红卫兵,连参加“红外围”的资格都没有。   
  在书上的古代,这是可以“隐”的,当然隐是“仕”过的人的资格,例如陶渊明,他在田园诗里的一股恬澹高兴劲儿,很多是因为相对做过官的经验而来。老百姓就无所谓隐。   
  殊不知新中国不可以隐,很实际,你隐到哪里?说彭德怀元帅隐到北京西郊挂甲屯,其实是从新中国的高层机构“隐”到新中国的低层机构去了。   
  若说我是边缘人吧,也不对,没有边缘。我倒希望“阶级斗争”起来,有对立,总会产生边缘,但阶级敌人每天认错,次次服输,于是就制造一种新的游戏规则,你不属于百分之九十五,就属于百分之五。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数目字管理”。   
  我在云南的时候,上面派下工作组,跑到深山里来划分阶级成分。深山里的   
  老百姓是刀耕火种,结绳记事,收了谷米,盛在麻袋里顶在头上另寻新地方去了,   
  工作组真是追得辛苦。   
  更辛苦的是,不拥有土地所有权的老百姓,怎么来划分他们为“地主”“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这些阶级呢?所以工作组只好指派“成分”,建立了低层机构,回去交差,留下糊里糊涂的“地主”“贫农”们继续刀耕火种。   
  9   
  还是在云南,有一天在山上干活儿,忽然见到山下傣族寨子里跑出一个女子,后面全寨子的人在追,于是停下锄头看,借机休息一下。   
  傣族是很温和的,几乎看不到他们的大人打孩子或互相吵架,于是收工后路过寨子时进去看一下。问了,回答道:今天一个运动,明天一个运动,现在又批林彪孔老二,一定是出了“琵琶鬼”,所以今天来捉“琵琶鬼”,看看会不会好一点。   
  这“琵琶鬼”类似我们说的“蛊”,捉“琵琶鬼”是傣族的巫俗,若发生了大瘟疫,一族的人死到恐慌起来,就开始捉“琵琶鬼”烧掉,据说可以止瘟疫。   
  我在乡下干活儿,抽烟是苦久了歇一歇的正当理由,不抽烟的妇女也可在男人抽烟时歇歇。站在那儿抽烟,新中国最底层机构的行政首长,也就是队长,亦是拿抽烟的人没有办法,顶多恨恨的。   
  中国地界广大,却是乡下每个村、城里每条街必有疯傻的人,病了傻了的人,不必开会,不必学习文件,不必“狠斗私字一闪念”,高层机构低层机构的一切要求,都可以不必理会,自为得很。   
  设若世俗的自为境地只剩下抽烟和疯傻,还好意思叫什么世俗?   
  10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去北京阜城门内的鲁迅博物馆参观,讲解员说鲁迅先生的木箱打开来可以当书柜,合起来马上就能带了书走,另有一只网篮,也是为了装随时可带的细软。   
  我寻思这“硬骨头”鲁迅为什么老要走呢?看了生平展览,大体明白周树人的后半生就是“走”,保全可以思想的肉体,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租界,中国还真有地方可避,也幸亏民国的北伐后只是建立了高层机构,让鲁迅这个文化伟人钻了空子。   
  不过这也可能与周树人属蛇有关系。蛇是很机敏的,它的眼睛只能感受明暗而无视力,却能靠腹部觉出危险临近而躲开,所谓“打草惊蛇”,就是行路时主动将危险传递给蛇,通知它离开。蛇若攻击,快而且稳而且准而且狠,“绝不饶恕”。   
  我从七八岁就处于进退不得,其中的尴尬,想起来也真是有意思。长大一些之后,就一直捉摸为什么退不了,为什么无处退,念自己幼小无知,当然捉摸不清。   
  其实很简单,就是没有了一个可以自为的世俗空间。   
  11   
  于是就来说这个世俗。   
  以平常心论,所谓中国文化,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这是一种很早就成熟了的实用文化,并且实用出了性格,其性格之强顽,强顽到几大文明古国,只剩下了个中国。   
  老庄孔孟中的哲学,都是老人做的哲学,我们后人讲究少年老成,与此有关。只是比较起来,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所以哲学显得有元气。   
  耶稣基督应该是还不到三十岁时殉难,所以基督教富青年精神,若基督五十岁殉难,基督教恐怕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若是大略了解一些商周甲骨文的内容,可能会有一些想法。那里面基本是在问非常实际的问题,比如牛跑啦,什么意思?回不回得来?女人怀孕了,会难产吗?问得极其虔诚,积了那么多牛骨头乌龟壳,就是不谈玄虚。早于商周甲骨文的古埃及文明的象形文字,则有涉及哲学的部分。   
  甲骨文记录的算是中国“世俗”观的早期吧?当然那时还没有“中国”这个概念。至于哲学形成文字,则是在后来周代的春秋战国时期。   
  我到意大利去看庞贝遗址,其中有个图书馆,里面的内容当然已经搬到拿波里去了。公元七十九年八月,维苏威火山爆发,热的火山灰埋了当时有八百年历史的庞贝城,当然也将庞贝城图书馆里的泥板书烧结在一起。   
  三百年前发掘庞贝以后,不少人对这些泥板古书感兴趣,苦于拆不开,我的一位意大利朋友的祖上终于找到一个拆解的办法。   
  我于是问这个朋友,书里写些什么?朋友说,全部是哲学。吓了我一跳。   
  12   
  道家呢,源兵家而来,一部《道德经》,的确讲到哲学,但大部分是讲治理世俗,“治大国若烹小鲜”,煎小鱼儿常翻动就会烂不成形,社会理想则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衣、食、住都要好,“行”,因为“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不提,但要有“世俗”可享乐。   
  “无为而无不为”我看是道家的精髓,“无为”是讲在规律面前,只能无为,热铁别摸;可知道了规律,就能无不为,你可以用铲子,用夹子,总之你可以动热铁了,“无不为”。后来的读书人专讲“无为”,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困境,只是越讲越酸。   
  《棋王》里捡烂纸的老头儿也是在讲无不为,后来那个老者满嘴道禅,有点儿世俗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是虚捧年轻人,其实就是为遮自己的面子,我自己遇到超过一个加强营的这种人,常常还要来拍我的肩膀摸我的头,中国人常用的世俗招法,话大得不得了,“中华之道”。我倒担心缺根弦儿的读者,当时的口号正是“振兴中华”,赢球儿就游行,失球儿就闹事,可说到底体育是什么呢?是娱乐。   
  爱因斯坦说民族主义就像天花,总要出的。我看民族主义虽然像天花,但总出就不像天花了。   
  汪曾祺先生曾写文章劝我不要一头扎进道家出不来,拳拳之意,我其实是世俗之人,而且过了上当中邪的年纪了。   
  道家的“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秩序,所谓“天地不仁”。去符合这个秩序,是为“德”,违犯这个秩序,就是“非德”。   
  13   
  儒家呢,一本《论语》,孔子以“仁”讲“礼”,想解决的是权力品质的问题。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