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

第65章


  陈琛看了一眼路况,刚要低头回复,居然又进了一条短信:开慢点,勿回。
  陈琛笑了一笑,单手输了个“嗯”字。
  吉云几乎秒回:看路!再敢回一个试试看。
  陈琛这才笑着把手机收了起来。
  山路逶迤,半边是高耸的山峦,半边是幽深的陡坡,匿于低垂夜幕,绛色一隅,月色迷蒙。
  目之所及,仅仅是两盏大灯照亮的一方区域,在天地一线的世界里开辟道路,蔓延向前。
  夜路难走。
  而更要命的是,人心倦怠。
  窗户洞开,夜晚的股股凉风肆意灌入,在狭小的空间里汇集交错,如化实质,一只只手紧抓人脸,将人撕入风的喉咙。
  猎猎风声是猛禽怒吼。
  不将风雨踩在脚底,总有一天要被风雨压入泥泞。
  他好像蓦地清醒,于是不管不顾,只是一路前行,摧枯拉朽,漫无边际地穿梭而下,将脆弱的现实撕碎成薄缕残渣。
  到达的时候,东方不过晨曦微露。
  林玉顶着一头露水,缩头缩脑地站在“火车头”外等着。
  巷子里忽然响起砖块晃动的声音,她兴奋地出来确认,见到冲她闪了两下灯的车子,连忙回身将铁门敞到最开。
  陈琛车刚一停好,林玉笑着趴到他窗边,说:“琛哥,你来得可早!”
  陈琛在她额上弹了一下,取下钥匙开门出来,问:“老板过来了?”
  “早来了,人一晚上没睡,刚下了牌局就跑了过来。”
  陈琛三步两步爬上台阶。
  做餐饮的,没有一个不是起早贪黑。
  天刚蒙蒙亮,“火车头”里已经忙碌开来,从批发市场进来的新鲜蔬菜被很快处理,勤杂工们还要趁着第一波客人到来前将偌大的店门打扫干净。
  地上已经洒上了肥皂水,陈琛提醒林玉留心脚下,自己也是踮脚走进去。
  老马平时习惯霸占收银柜,今天却是个意外,陈琛刚一进去,就听门边有人说:“陈琛,在这儿呢,来来来。”
  男人昨晚喝过酒,隔了一夜也没消得了那股冲鼻的气味,鼓胀的脸上一边一个猪肝色的红晕,见到陈琛,笑得眯起眼睛。
  “你最近忙得很啊,陈琛,想见你一面都难比登天。”老马摸出根烟点上:“这下子总该都忙完了吧。”
  陈琛冲老马笑了笑,这才注意看他对面坐着的一个人。这人陈琛不认识但脸熟,老马要盘店的消息放出去之后,他来跑过好几次。
  老马还真给自己留了一手。
  陈琛连忙开门见山:“都忙完了,一收到你信息立马过来了,店我盘了,就按照咱们之前谈得价,我一会儿就拿钱给你。”
  老马还是乐呵呵的,手掸了掸烟头,吐出口浓白的烟:“哎呀,你这小子,也不早点和我说一声,我还以为这店你不要了。”
  旁边那人连忙接腔:“是啊,我刚刚都和马老板谈好了,你算是哪根葱啊,刚一进来就说要盘店,得到谁允许了啊。马老板,你可别偏心啊,什么事儿都有个先来后到,他愿意出多少钱,我就跟着出多少呗。”
  老马直撮了几口烟,连连道:“是是是,是有个先来后到。”
  男人气焰更旺,头一昂,斜眼盯着陈琛,轻蔑地说:“那咱们这就签合同呗,我连定金都给带过来了。”
  老马继续和稀泥:“好好好。”
  陈琛只觉得太阳穴涨得直突出来,双手一撑桌面,有些急地说:“老板,要论先来后到,我们早几个星期就谈过,不过因为盘店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肯定不能贸贸然就和你定下来。这一周我家里出了事,和你打过招呼说要歇几天,你也同意押后再说。昨晚突然看到你短信,立马不管不顾地赶过来,就是表示了诚意想把店盘下来。你现在一声不吭就要把店让给别人,也太不厚道了。”
  林玉见陈琛脸色煞白,一副要和人干架的样子,连忙按着他肩,说:“琛哥,你别着急,你慢慢说嘛!”
  老马也连忙招手,说:“陈琛,有话好好说,坐下来,别站着!”
  陈琛一连深呼吸了好几口,终于坐下来,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搁在僵硬的膝盖上。
  老马背靠着椅子,将烟一直吸到最底,猩红的一点闪光几乎要灼到手指,他这才将烟屁股甩了扔到地上,拿脚踏了踏。
  男人有点沉不住气,喊:“马老板?”
  一片烟雾之中,老马拧着眉头,慢悠悠地说:“这店啊,要说先来后到,我还真是一开始就和陈琛谈好的。”
  陈琛刚一放松,男人就开始绷紧了弦,连忙道:“这样吧,马老板,这小伙子既然说自己是诚心要盘这店,那我也多少该拿出点诚意出来。”
  他将手一伸,露出五个手指:“我加五千吧。”
  陈琛将腰一挺,怒目而视,男人两只手都举起来,说:“市场经济嘛,价高者得,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陈琛咬着牙:“那我也加五千。”
  男人冲他眨眨眼:“那我就五千零一。”
  “六千。”
  “六千零一。”
  “……”
  陈琛忽然一拳砸到桌面上,说:“你是故意来捣乱的吧!”
  男人笑着摇头晃脑:“反正我今天就和你耗上了,你要肯出,我永远都比你多一块。”
  林玉听不下去,撅着嘴说:“老板,你说句话啊。”
  老马又摸出一根烟,正不动声色地坐山观虎斗,嘴上不说,心里头别提有多乐滋滋地等着两人抬价。
  他不阻止,便是默认。
  陈琛一个气不过,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林玉跟在后头大叫:“琛哥,琛哥,你别走啊!”
  上了车子,陈琛拧着钥匙发动,林玉开了副驾驶的门跑上来,说:“琛哥,你别一生气就跑啊!”
  陈琛说:“做人做事不能这样!你还看不出来嘛,他们俩是串通好的!”
  林玉抓着他手:“像他们这样的多了去了,琛哥,你要生气的话能生气得过来吗?你今天要是真走了,才是吃了亏了。他们不就想多要一点钱吗,咱们给他,你那不够,我还有!”
  陈琛将她手甩开:“这不是钱的事,是道义,做人不可以这么没有道义。我今天要是向他们屈服了,就是助长不正之风。这店谁想买谁买,我不稀罕。”
  林玉急得快哭:“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个,你们说我傻,我看你比我更傻!你都已经舍得抛下吉姐过来了,如今却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把这弄砸了?”
  听到吉云的名字,陈琛方才冷静下来。
  如果现在一走,那之前的种种挣扎就都没有意义了。他固然可以跟着吉云回到那座城市,固然可以继续开着二手的货车招摇过市,固然可以让自己吃饱穿暖有一席之地安身。
  可你究竟想做什么,陈琛,究竟想做什么,继续做你没有前途的司机吗,继续凭年轻的身体出卖廉价的劳动力吗?
  不,他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有了家,有了女人,再往后……说不定还会有孩子。
  如果有一个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绝不可以再简简单单地说拒绝。
  陈琛又拔了钥匙从车里下来。
  林玉跟在旁边,害怕地捏了捏他胳膊,陈琛拍拍她手背,说:“你放心吧。”
  进到店里,刚刚还在交谈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老马清了清嗓子,贼贼的眼睛盯着陈琛:“这是又想好要盘了?”
  陈琛径直走过去,竖起个两个手指。
  男人问:“什么意思,只加两千?刚刚咱们都提到六千零一了吧。”
  两个人相对而笑,然后听到陈琛沉着嗓音说:“两万。”
  “……”目光都投回到陈琛脸上。
  “我最多只再加两万,如果愿意盘,咱们就按照这个价来,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
  ***
  时间悄然走向七点,医院食堂里吃早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吉云要了一碗粥,一碟小菜,随便找了位置坐下来。
  食堂天花板上垂着几台电视,当地的早间新闻正滚动播出前一天的大巴翻车事故,死亡人数较前一天又上升了几名,有关部门已经着手将危重病人转移。
  吉云吃过早饭,又在自动贩卖机上要了一杯咖啡,走回孟燕所呆的病房时,门正敞开着,里头已然多了几个人。
  孟燕父母都已经上了年纪,又因为陡然听到女儿出事的消息焦急不已,整个人看起来就更加憔悴。
  跟着他们过来的还有医院的同事,为吉云和老两口介绍过之后,添油加醋地歌颂了吉云为挽救同事生命的大爱无疆。孟燕的母亲一时激动,上来搂着吉云的腰就给跪了下来。
  一边是声泪俱下的表达感激之情,一边是慌张之后的手足无措。
  吉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场面,折腾了一晚已经是精疲力尽,还要省下力气来应付情绪失控的妇人。
  骂吧骂不得,人家是感谢你的,哄吧哄不得,哭都哭岔气了谁能理你。
  一时之间,真是恨不得自己也给她跪下来。
  吉云后来逃也似的跑出病房,在过道顶头的椅子上坐了许久,脑子里依旧是浑浑噩噩的一片浆糊。
  同事出来的时候贴心地给她带了包牛奶,吉云接过来一口咬开,连着猛喝了好几口,冰冷的液体在胃里存在感十足,这才觉得连带着眼前的世界都清晰起来。
  同事正说:“从现在开始,这儿就由我来接手吧,下午有一班飞机能回去,你现在赶去机场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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