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3章


陈束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对顾璘的“特意关照”很不以为然。他说:“顾大人的话是有道理,可压着一个人不让他起来,这恐怕要受良心谴责吧!”
  冯御史在道理上说不过陈束,但碍于顾璘的官位,陈束只好同意。
  于是,张居正落榜了。
  张居正从榜单上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但却未形于色。如果当时你在大街上遇到他,可能丝毫看不出,这就是那位注定金榜题名却最终名落孙山的荆州神童张居正。
  离开武昌回江陵前,他去拜见顾璘。顾璘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告诉了张居正,然后等着他的反应。张居正没有任何反应,他对顾璘说:“您这样做,肯定有您的理由。”
  这句话,更让顾璘加深了对张居正的印象。金榜题名是每个读书人都日思夜想的事,如果能力不济落榜,只能苦闷;可如果能力很强,却被人为地硬生生压下,苦闷之外就难免带些愤恨了。可张居正并没有表现出来,这正说明了他内心已开始变得强大,这是他在日后刀光剑影的政治斗争中笑到最后的终极武器。
  临行前,顾璘送了他一句诗:“他山有砺石,良璧愈晶莹。”顾璘叮嘱张居正:“一块良璧,如果用砺石多磨一段时间,就会更加晶莹灿烂。”
  良璧需要多磨,张居正这块“良璧”在老家磨了三年,渐渐地从心底对顾璘产生感激。早三年和晚三年,对一个胸怀大志的人来说,时间上没有多大区别,但若经过磨砺,那便是天壤之别了。
  锻炼心智,靠时间,靠对挫折的反省和最终的体悟。三年后的1540年,张居正在乡试中脱颖而出。正如三年前一样,张居正毫无激动之情。
  他跑去安陆见顾璘,顾璘对他说:“古人云‘大器晚成’,其实这说的是中材。你肯定不是中材,所以成名甚早。三年前,我让人故意不录取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本心。我是希望你有远大的抱负,做伊尹、颜渊那样国家的辅佐之材,不要只做个年少成名的秀才。现在,你已是举人,将来必为进士,但道路坎坷,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心中非要有一根理想的巨柱不可。这巨柱不能倒,非但不能倒,还要常常加固它,让它永远矗立在你心中。”
  张居正流下感动的泪水,对顾璘说:“您对我的知遇之恩,和对我的一片苦心,我终生不忘,我把您的话牢记在心,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五年后,顾璘去世,张居正万分悲痛。可以说,没有顾璘这位伟大贵人的一片苦心,恐怕就没有日后那个流芳百世的张居正。
  三年的磨砺够吗?对平庸者而言或许够了。但张居正认为三十年也不够,因为他磨砺的是心,心不定,任何磨砺都会适得其反。
  磨砺本心,是一生的事业!
  榜样惹来的灾祸
  1540年秋末,张居正高中举人后回老家江陵,张家人欢天喜地。而正应了那句让人恨之入骨的格言:乐极生悲——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去世,死因是酒精中毒。张镇为什么会死,原因就出在张居正身上。
  事情是这样的。张居正中秀才那年,住在荆州城里的辽王朱致格得了重病,一命呜呼。他的儿子朱宪(火节)因为只有十二岁,不能马上继承王爵,所以,王府大权都集中在朱致格的老婆毛女士手中。毛女士有才干,有见解,见朱宪(火节)整日吊儿郎当,担心以后难当大任,于是就想以榜样的力量让他改邪归正。榜样不必塑造,也不必千里寻找,荆州城里就有一位榜样。自然,他就是神童张居正。
  找张居正,不用她出王府,她只需要下个命令便可,因为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就在辽王府里当护卫。
  张居正到来后,毛女士要张居正坐了上首的位置,而让朱宪(火节)坐了下首。显然,这与当时礼制不符。毛女士又不是村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她故意这样做,只是想让朱宪(火节)明白一件事。她对朱宪(火节)说:“你如果再不上进,将来有一天,你就永远会坐在他的下首。”
  朱宪(火节)听了这话,脸色难看,一股对张居正嫉妒和愤懑之情油然而生,但他是个阴鸷的小人,所以隐忍未发。
  毛女士接着说:“古圣人讲‘见贤思齐’,你就该和张居正这样的人多来往,学习人家的长处,规避自己的短处。唯如此,将来才能有出息。”
  朱宪(火节)连连点头,认为老母字字珠玑,不能不听。所以饭局之后,他和张居正就成了表面上的好友,而其心里却深藏了对张居正的嫉恨。
  毛女士精明干练,但她不明白,榜样是否能发挥正面力量,取决于当事人。当事人内心卑微,榜样就会起反作用。
  1540年秋,张居正高中乡试回到老家。朱宪(火节)已继承辽王爵位,闻听张居正衣锦还乡,猛地旧恨翻腾,心里如猫抓一样难受。他绝不允许张居正如此风光,必须给他点颜色。
  经过长时间考虑,他定下曲线复仇之计,请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吃饭。
  张镇在辽王府当差多年,从未受过这样的优待,又因为张居正刚中举人,所以心情大大的好,根本不必朱宪(火节)劝酒,他已先把自己灌醉了七成。剩下三成,朱宪(火节)软硬兼施,圆满完成。张镇被人抬回家,第二天凌晨,一命呜呼。
  此事要是放在四百多年后的今天,张家打官司必赢,因为朱宪(火节)属于间接杀人。但这是明朝,朱宪(火节)是王爷,张居正不过是个举人,法律永远偏爱龙子龙孙。
  要是放在一百多年前,张家人大概也不会忍气吞声。因为一百多年前,张居正的先祖张关保是和明帝国开国皇帝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明帝国建立后,张关保因功勋而被封为千户长,按明制,张家已入了军籍。但张家似乎只星光灿烂了几十年,到张居正的曾祖父张诚时,家道一落千丈,祖父张镇只好到并不阔气的辽王府当护卫,这是个低贱的工作,没有人瞧得起。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虽饱读诗书,但七次乡试,七次落榜,其“屡战屡败”的科考事迹已成为荆州城里的笑谈。也就是说,张家没有任何实力和辽王府争执,如果非要说有,那张家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张居正身上。
  然而,一个秀才如果不能通过会试进而殿试成为进士,那希望依然没有。所以,张居正必须要通过会试,即使不为他的祖父讨个公道,也要为他自己的宏图大志寻找到施展平台。
  张镇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张居正情绪低落。连第二年的会试都没有进京去考。他明白这样消沉下去不是事,但他无法通过内心的力量排解,于是他想起了心灵导师顾璘。
  顾璘肯定知道张居正祖父之死的事,但二人见面后,他只字未提。他和张居正谈的仍然是张居正的前途。他问张居正:“正准备会试呢?”张居正回答:“是的。”
  顾璘点头说:“要献身政治,实现宏图大志,非经会试这关不可。不过你心里要有个定见,会试的八股文有害无益,不可沉浸其中。你应该学习经世致用之学,古典哲学要读,古典文学也要读,特别是那些治国理念,要牢记在心。”
  张居正边听边点头,顾璘打开了话匣子:“不过,时移事往,不能刻舟求剑,古人的治国理念放在今天未必全适合,所以你要有判断,你有这个天赋,还要有这个意识。”
  张居正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不深究八股文,会试不过该如何是好?”
  顾璘笑道:“世上事,有一喜必有一悲,有一坏必有一好。我还是那句话,八股文不必深究,只要达到及格水平就好。你现在正是头脑最清晰、精力最旺盛之时,应该趁此良机学习有用之学。考不过会试,还有下次,但如果把如此好的年华都浪费到八股文中,那实在是得不偿失。你当初乡试晚了三年,现在可有损失?”
  张居正听了心灵导师的这番话后大为感动,回老家后,他一门心思地攻读古书。据说他读书一年破万卷,无所不窥。但他有自己的读书信条,那就是“独观大义,惟务宗旨,不求蔓引泛溢”。什么书都读,可心中有定见,该记下的记下,不该记的,马上忘掉。
  苏格拉底说:“我越读书,就越感觉自己无知,我现在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但大多数人读书越多,就会感觉越有知识,越有知识,心气就越高,很多知识自然不会入他法眼。
  张居正后来回忆说:“他当时觉得大文学家屈原和史学家司马迁不过尔尔。”这并非是他不识天高地厚,任何人的文章、思想都有缺陷,读了万卷书之后,你如果还未发现他们的缺点,那说明你不是读书的料!
  有得必有失,只因听了顾璘的话博览群书,在八股文上未下力气,所以1544年他到明帝国首都北京参加会试时,八股文毫无悬念地让他名落孙山。
  别人考不中,都哭天抢地,而张居正泰然自若。得知落榜后的第二天,他就兴致极高地去北京各地游览名胜古迹。也许对他而言,落榜根本不算什么,正如顾璘所说,人生有悲就有喜。
  他不当回事,有人替他当回事。回到江陵后,他父亲张文明一跳三丈高。他对儿子说:“你老子我乡试考了七次,一次比一次惨。你难道也想效仿我?我不能为祖宗争光,你也要把祖宗的脸面丢尽?咱爷俩他日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为祖宗争光是每个做子孙的责任,于是,张居正开始潜心八股,但动力并不是他老爹的抱怨,而是顾璘的那番话:“要献身政治,非过会试这关不可;要过会试这关,非过八股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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