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师:张居正

第5章


  严嵩的胜利,使张居正深受震动。他眼观鼻,鼻观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严嵩如何会对同乡兼贵人的夏言下如此狠手!常听人说政治斗争异常残酷,那么,是人性把政治斗争变得残酷,还是政治斗争让人性更残酷的呢?
  这个问题,张居正现在不明白也不理解。几十年后,他感同身受,理解了严嵩,并且比严嵩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嵩升任首辅,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张居正的新时代也来了,按惯例,他从庶吉士升为编修。
  政府里大多数人都向严嵩展示恭敬顺从的微笑,张居正身在官场,又有宏图大志,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当时有两个选择:一是主动去结交严嵩;一是静观。
  静观,不是他的风格;他喜欢主动,但不是大张旗鼓,而是不动声色的主动。
  与严大佬对话
  绝大多数政府官员结交严嵩,并不仅是严嵩位高权重,巴结他可以带来效益,还因为严嵩和夏言在为人上有着天壤之别。严嵩从不恃才傲物,把别人不当人,他在外表上对任何人都和蔼可亲。这种人会让你快速对其产生亲切感,而且和这种人交流,也是件很舒服的事。
  张居正去拜访严嵩时,并未意识到,他其实和严嵩很像。他是神童,严嵩也是神童;他少年得志,严嵩同样才名早著;他曾得到很多官场大家伙的赏识,严嵩年轻时也有许多官场贵人;他在翰林院不拉帮结派,也不和其他官员勾肩搭背,严嵩当年也是这样。
  他去拜见严嵩,心里没底。他只是个翰林院的编修,而严嵩是可以呼风唤雨的内阁首辅。但出乎他的意料,严嵩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接见了他。
  张居正坐在那里,如一口钟。严嵩先打开话匣子,说:“我知道你。”
  张居正受宠若惊。严嵩看到了他的表情,却轻描淡写地说:“翰林院是人才荟萃之地,内阁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人才,所以翰林院的所有新人和旧人,我都一清二楚。”
  张居正这次不仅是受宠若惊了,无形之中对严嵩产生了崇敬之情。严嵩接着说道:“在翰林院,你算是个另类。别的庶吉士上班时间扯淡,下班时间舞榭歌台,不亦乐乎,而你每天都在读书。我知道你喜欢看历朝典章制度和国家地理,这很好,这说明你是有理想之人,我喜欢有理想的人。”
  张居正要站起来,感谢官场大佬严嵩的这番表扬,严嵩却示意他别动。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件事,你该好好想一想。”
  张居正慌忙站起来,恭敬地说:“请您指点。”
  严嵩又示意他坐下,歪着头思考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夏言要恢复河套地区,却没有考虑现实,本朝自英宗皇帝土木堡之变后,精锐尽失,根本没有力量主动出击。夏言这是要把帝国送进万劫不复之境,你说夏言该死否?”
  张居正想不到严嵩会问这样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说夏言该死,这不是他良知授意;说夏言不该死,眼前这人恐怕会让他马上就死,而且是绝对该死。
  严嵩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外界风传,是我进谗言要了夏言的命。可你是否想过,身为内阁次辅,对如此重大事件必须要发表意见,我只是对皇上说,这事行不得,夏言非要行,可能有私。皇上大怒,才要了夏言的命。但皇上要他命之前,为什么所有官员都没有替夏言说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张居正知道。夏言一向不把官员们放在眼里,颐指气使,唯我独尊,官员们当然不会为经常侮辱他们自尊的人求情。
  他发现严嵩正看着他,眼神虽然犀利,却充满了柔情。他从这一眼神中读出了严嵩下面要说的话。
  严嵩说:“我听说你在翰林院,始终板着面孔,不和同僚沟通,这是不对的。你可能认为这是严肃,是傲骨。但别人看来,这就是傲气,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夏言如果没有这个缺点,也不会失去它的首辅宝座和他的老命!”
  张居正重新站起来,向严嵩恭恭敬敬地鞠上一躬,说:“您的话,我将铭记于心。”
  严嵩在座椅上露出微笑,但这微笑并不好看,因为他已意识到张居正在作伪。他问张居正:“你是不是认为夏言死了,我应该如同做了亏心事一样每天都做噩梦啊?”
  张居正没有回答,只在心里暗道:“这是基本常识,人做亏心事,总怕鬼敲门。”
  严嵩马上斩钉截铁道:“如果你真有这种想法,那么你和那群庸人毫无二致,算我看错了你!”
  张居正大为茫然,不知严嵩在搞什么幺蛾子。严嵩却换了话题:“知道阳明学吗?”
  张居正点头,阳明学在当时是热门,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读。
  “我和它的缔造者王守仁(注: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和军事家。其创立的阳明心学,是明代影响最大的哲学思想,远传至日本、朝鲜半岛以及东南亚。王阳明集立德、立功、立言于一身,成就冠绝有明一代。其生平事迹,详见度阴山著《知行合一:王阳明》。)先生见过面,确切地说,我还是他的信徒。”严嵩沉浸在往事中,“正德元年(1506年),王守仁先生在京城讲学,当时他还未创立心学,但思想深邃,已不同凡响。后来他因得罪太监刘瑾,被贬到贵州龙场驿站,百死千难之后创立心学。正德五年(1510年),他到江西庐陵(今吉安市)做县令,我在老家分宜守孝,前去拜访他。听他讲心学,振聋发聩,一洗从前之学术羁绊,找到了重新为学为人的明灯。”
  张居正觉得严嵩突然“跑调”必有深意,所以认真倾听。严嵩说完这些停了一下,又问道:“你知道我从王守仁那里学到了什么?”
  张居正摇头,严嵩得意起来:“良知!你认为对的就去做!夏言要把帝国拖进水火,我必须要阻止,纵然要了他的命也未尝不可。这就是良知告诉我的,我凭良知做事,不受良心谴责,何来有噩梦之说?那群庸人蠢货以为别人杀了人就会做噩梦,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听完这段话,张居正大为愕然。想不到严嵩竟然将心学作如是解,那阳明心学岂不就成了做坏事的人的托词宝典?!
  严嵩似乎没有向张居正传道解惑的意思,他站起来,张居正也慌忙站起。严嵩客套地说:“你好好干,心中要有目标,为目标要不惧人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
  张居正必须要好好干,因为他想要的,已经超出了严嵩的想象力。不过在1548年,他还只是个翰林院编修,现实支撑不了他的理想,要现实可以支撑理想,就必须向上爬。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找到了大树,而这棵大树能否让他死心塌地地去靠,还需要时间的检验。
  但无论靠还是不靠,他必须要有个“靠”的姿态,也就是说,他应该随波逐流,巴结严嵩,这是当时政治场的风尚。当所有人都做同一件事时,如果你不去做,你就是傻子,即使这件事是错误的。
  1548年最后一个月,严嵩生日,张居正为他写了篇贺词。这篇贺词只是歌功颂德的例行文章,不过张居正可能是发自肺腑。因为那时,严嵩还未展现他人性中烂污的一面,张居正也把严嵩当作是“手扶乾坤,呼唤日月”的伟大人物。
  甚至可以说,此时的张居正是把严嵩当成顾璘那样的贵人,和顾璘大不同的是,严嵩似乎不想做张居正的心灵导师。张居正太年轻,地位太低,除非是超级慧眼,不然根本发现不了张居正的潜力。
  然而有个人就具备这种超级慧眼,在人头攒动的翰林院,一眼就发现了张居正。他就是当时的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翰林院常务副院长),在翰林院名分上是张居正老师的徐阶。
  徐阶是上海人,矮小白皙,典型的南方人。十八岁时拜心学宗师王阳明的高徒聂豹为师,苦研阳明学,终有所成。二十岁中进士,入翰林院做编修。他有着南方人特有的柔性,无论是相貌还是为人处世的方式。熟悉他大半生政治生涯的人评价他说:徐阶就像是弹簧,压力来时,他能屈服退让;压力一减轻,他不但立即恢复原状,而且会突破原状,爆发更大力量。
  1548年时,徐阶的这种政治风度还未完全展示,他和严嵩龙争虎斗的帷幕还未拉开。但迟早会拉开,因为徐阶是夏言一手提上来的。而且徐阶有能力,严嵩看到徐阶,就想到夏言,条件反射地,他对徐阶毫无好感。
  就在与严嵩站上擂台的前夕,徐阶发现了张居正。
  徐阶眼中的张居正,好学深思,沉稳庄重,但内心灵动,和他二十五岁年纪本该有的青春躁动极不相衬。他关注张居正,以阳明学“勇于担当”的思想精髓指点张居正,二人渐渐地由师生进化到朋友关系。或许是徐阶的大力指点,又或许是张居正满肚皮的政治才能不得不溢出,1549年,张居正向朱厚熜上了一道《论时政疏》。
  《论时政疏》是张居正初期政治思想的结晶,也是他日后在帝国推行改革的草图。按他的看法,明帝国当时有五大问题亟须解决:藩王、财政、边防、吏治,最后一个是沟通,也就是皇帝和臣子的交流问题。
  先看藩王,明帝国藩王无数,藩王的子孙多如牛毛,虽没有“尾大不掉”之势,但需要政府财力供养,供养这些藩王及其子孙,需要政府财政收入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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