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道禁果

  王才人从室内出来，从灯光明亮处，骤然走进黑暗之中，一开始没有看见紫瑰盆旁边站有一人。等她走近紫瑰盆时，骤然看见一个身穿文士袍的瘦高男人站在紫瑰盆边，不禁吓了一大跳，手上的玉杯也吓得落了下去。
  但玉杯没有落在地上。落到一半时，被那男子伸手一捞便接了过去。
  王才人倒退一步，惊愕道：“你——你在这里？——做什么？”最初那瞬间的惊愕过后，她一眼就认出这个男人，正是她的表哥郭子岳。她吃惊太甚，一句话竟说了三次才说完。
  他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她长胖了，显得丰满有余，娉婷不足。算起来她今年已是三十三、四的人，一切处女的特征，在她的身上均已消失了，她的美表现为雍容华贵，气度非凡。这使人敬畏，但不刺激情欲，难怪武宗每次服食金丹后，所幸事的均是年轻少女。因为女色的最动人之处就在她的含苞期和处女特性。而这两个特点恰恰是短暂的，因此，女色的最大特点就恰恰是它的青春的短促。自然的力量，在女色的迁流性上，表现出了它最大的残忍和最深刻的幽默。王才人在这个不可抗拒的规律面前，纵然日日用紫瑰盆洗发洗脸，也丝毫不能留住处女那些短暂的亮丽的特点。妇女的变丑变老过程尽管在她脸上身材上来得很慢，却还是无法抗拒。
  但这些变化，郭子岳却似乎根本没有看出来。王才人对于他来说，还是八岁时那个样子，还是十三岁时那个样子，还是他从少林寺出来寻找赵归真再次厮杀时，在终南山道观中看见的那个样子。不管她的形象怎么变，她还是他的纯恋情人和永久的爱恋。
  “你来这里做什么呀？表哥！”王才人低声问，声调急促而焦虑，她怕皇上看见。“我来看紫瑰盆。”他实话实说。
  王才人陡然松了一口气，她实在害怕他在这时来纠缠她——尽管她心中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但她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感到一丝失望：他难道可以对紫瑰盆那么关心，却对人毫无兴趣？
  但王才人毕竟已经不是初情少女，她毕竟是一个成熟得不能再成熟了的贵妇，这一丝内心深处的失望，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
  郭子岳默默地把他接住的玉杯递给她，轻声说：“我要带走紫瑰盆。”
  “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带走它？”
  “因为它是我家之物。”
  “不尽然吧？”王才人低声说，“有没有其它理由？”
  “有。你不必知道。”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么？你们武林人，整日想的就是煞练内力。你此时内力不如赵归真，杀不了他，报不了仇。所以，你想取走紫瑰盆，探究它的秘密。”
  “是这样。”他叹了口气说。
  “但我希望你不要带走紫瑰盆。”王才人说，“你一带走紫瑰盆，皇上就要大发雷霆，就要令金吾卫和道士追捕你。”
  “在下不怕这个。”郭子岳傲然道。
  “我知道你不怕这个。王府皇宫，你视若荒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你想过没有？你一带走紫瑰盆，那些想夺宝的道士和尚武林人，一古脑儿都会缠上你？——”王才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因为她看见郭子岳转开头去望着隆真室门口，她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看见武宗皇帝，正站在隆真室门口。
  武宗站在隆真室门口，两个太监搀扶着他。他比麟德殿夺宝时郭子岳所见那个武宗，简直判若两人。他更瘦了，龙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那么宽大，脸色也更潮红。他的双手架在两个太监的肩上，似乎还站得很吃力。
  武宗一看见郭子岳站在望仙台中间，顿时无比惊骇地问：“你……你……来此作甚？”
  “我来要回我的紫瑰盆！”
  “什么？宫中的东西，凭你想要就要？”
  王才人快步走回武宗身边，低声说：“皇上万金之体，不必和山野之人怄气。臣妾斗胆请皇上回隆真室继续观赏歌舞。”
  郭子岳冷哼道：“在下虽是山野匹夫，却还不会抢人东西。
  这紫瑰盆乃是我与先父从地下挖出来的，乃是我郭家之物，理当收回。”
  武宗知道这人武功甚高，手脚甚快，办什么事都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当下连忙大叫：“宣侍卫上台！”
  金吾卫站值，站到台下。石阶前止，未蒙召唤，不得上台。武宗一到门口，室内的音乐就停了，台上台下顿时很静。武宗话音一落，远处立即传来邓元超的声音：“陛下在召唤金吾卫土。望仙台上出事了，快发信号！”
  刹时间，附近响起了一声长啸，然后别处又响起一声应和的长啸，不久同时响起了四五声长啸。长啸声中，四处皆有人向望仙台急掠而来。而金吾卫在台下当值的军士，已率先向望仙台急登上来。
  只听得望仙台的第三个转角平台上，传出了文安道姑的喝声：“金吾卫士退下！皇上丝毫危险也没有。尔等上去，反会生事！”
  金吾卫士们一看是一个道姑持剑站在转角平台上阻拦，不知她是敌是友，便迟疑起来。又听得邓元超大叫着飞掠过来：“快冲上去保护皇上和紫瑰盆！”
  只听得郭守敬的声音阻拦上去：“道长要上望仙台，先过了在下这一关！”
  邓元超：“汝是何人？”
  郭守敬：“在下是郭子岳之子郭守敬！”
  “哼！你以为你老子厉害，天下人就该连你也惧怕？吃我一掌！”
  邓元超话音一落，台下立时传来了轰地一声巨响，那是邓元超发掌击打郭守敬，郭守敬也还之以掌，两人掌力接实，发出的震响。震响声中，夹杂着邓元超的惨叫声，他惨叫着直向后面倒飞出去。落下地时邓元超“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那喷血的声音在夜空中清晰可闻，邓元超情不自禁地大叫：“邪门邪门！
  十几岁的年轻人哪来如斯内力？”
  前面两方的台下，传出了昆仑公主的大喝声：“金吾卫士请勿动手，我等不会伤害皇上！”
  阳春霞更是劝道：“贫尼无为，乃宫中静思庵住持。贫尼保证没人动皇上一根毫毛，请各位不要乱动。”
  这时站在台上与武宗对峙的郭子岳，心中矛盾已极，一方面他想取走紫瑰盆，但又想王才人的话有理。他一取走紫瑰盆，立时又是一场夺宝之争。道佛之争已经够乱了，如若再加上一场夺宝之争，不知会死多少人。
  而最使他犹豫着不能作出决定的，乃是王才人那一双一直盯着他的眼睛。那一双眼睛中充满了一种乞求，根本不容他作它想，那是乞求他不要取走紫瑰盆！不要伤害她的王上！
  就在他想要转身而去的时候，灰影一闪，刘玄靖出现在武宗身边。
  郭子岳一见，顿时一声长叹：“他因为刘玄靖的出现而不能走了！刘玄靖不出现，他走，是宽大，是依从于王才人，那是他从小相爱的人，对他来讲，相让而不存在屈辱。刘玄靖一出现，他再走，就成了示弱。他能示弱么？在他毫无内力，受伤极重的青年时代，尚且视死如归，如今能在刘玄靖面前屈服么？”
  王才人跺脚道：“光禄大夫，你真不该来！”
  刘玄靖是何等心机之人？他一看台上的格局，顿时明白他当真不该急冲冲闻讯冲来，在没弄清情势之前便一掠上台。
  “是。”他作礼道，“贫道告退！”
  “且慢！”武宗喘息着喝道。他转头向王才人，“刘道长为什么不该来？”
  王才人焦急道：“启奏陛下，刘道长不来，郭子岳自会离去。
  刘道长一来，反倒相持不下了。”
  “他为什么会自行离去呢？”
  “这个——他畏于王法，自会离去。”
  “哼！不尽然吧？他是看在你那双充满焦虑和乞求的目光份上，才会自行离去的吧？”
  “陛下！”
  “哼！你当我看不出来？朕纵然没有武功，且又多病，但朕为九五之尊，养兵百万，勇将如云，却要靠女人荫护么？”
  泪水从王才人的双目中夺眶而出，她哭喊：“不是这回事！
  陛下为什么要多疑？”王才人委屈极了，哭着，跺着脚，喊着，十分激动。这情景倒真象她十三岁那年被选人宫中、分赐到颍王府、郭子岳深夜前往探视她那一夜，她又急又气又悲又伤心，竟至昏死过去。
  “就是这么回事！”武宗怒火上冲，也忘了安抚他惯宠的美妃几句。“朕的授度师赵归真不在，在场的人武功上都制不了他。他有力量抢走紫瑰盆，为什么他会自行离去？自然是看在你这邯郸表亲戚的份上了！朕为九五之尊，养兵百万，勇将如云，却当真要靠女人荫护么？”他将他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王才人气得浑身颤抖，哆嗦着嘴唇说：“陛下既然已将臣妾看得可有可无，臣妾的一片护卫之心倒是多余的了。”说到这里，王才人慢慢地向摆在台中间的紫瑰盆走过去，走近紫瑰盆，她以左手抚着紫瑰盆说：“臣妾手持玉杯，出来取这紫瑰盆中的仙露，只想为陛下调制一杯热饮，以润陛下的口唇。这紫瑰盆也太不吉祥了一点，当年我要它作陪嫁，带着它一离开邯郸，在郭家庄就为它而死伤了好些人。”
  王才人右手持着取露水的玉杯，左手抚着紫瑰盆，回头望着郭子岳说：“二十年来，表哥，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其实，这不祥之物，我不带走它，说不定对郭家的危害更大，说不定连你也被害死了。自从这紫瑰盆到了宫中，宫中又因它而出了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