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2年第2期
    虽是隆冬，因着一口热气腾腾的温泉，这小园之中，仍是花木扶疏、鸟语啾啾。
    黄百融捧着礼盒，跟在小僮身后，踏着白石小径，穿过小园，心中忐忑不安，紧张得手足都有些僵直，面上却越发板正得毫无表情。
    也不怪他紧张。毕竟姬瑶光的名气太大，而黄家所求太多——黄家虽然是百年内廷铸造供奉，但
    靖康之难时，家中长辈或死伤或被掳，只有黄百融这个嫡系子弟藏在树洞里才躲过一劫。后来黄家南渡浙东，寻了一个水清石美之处安居，重建试剑庐。
    靖康之难后，黄家的铸造师与珍藏精铁损失殆尽，诸多口耳相传的秘术也随之湮灭在遥远的金国。二十年来，无法再铸出名刀宝剑的黄家，不要说重振声威，便是勉强维持也极其艰难。不得已之下，黄家拿出了最后两件珍藏，由家主黄百融，亲自捧着前来拜见姬瑶光。
    传闻之中，没有什么难题是这个人不能解决的。
    恰好，他们听说，姬瑶光最近正在搜罗名刀宝剑，打算送给他那位即将行加冠礼的宝贝外甥、镇守襄阳的神武侯的世子温奇。
    黄百融对自己手中的两件珍藏很有信心。正是这种信心使得他无论如何紧张，也能够坚持下去。
    姬瑶光正坐在溪水边的木榻上，他放下手中书卷，示意黄百融上前。
    礼盒打开，黄百融捧出一对袖里剑，轻轻放在榻前的几案上。
    姬瑶光打量着面前这对短剑。紫金铜柄，云纹缠绕，形色光洁，长只一尺略多，剑锋藏于柄中。看完之后，他略一摆手，身后的侍童得了示意，上前一步，握住剑柄，顺手按动机关，五寸长的剑锋应声弹射而出，寒光吞吐不定。
    姬瑶光道：“确是好剑。不过似乎还不值得让我万里迢迢跑到金国去替你们弄回失传的口诀和寻遍各地去找上好的精铁。”
    黄百融鼓足勇气迎向姬瑶光的目光：“黄家可以为襄阳打制兵器。”
    姬瑶光懒懒道：“登龙峰的铸造之术，并不在你们之下。”
    巫山十二峰中登龙峰号称鬼斧神工，只有世人想不出的，没有登龙峰弟子造不出来的。姬家姐弟与登龙峰的关系密切，委托登龙峰打造几件上好兵器，自然易如反掌。
    黄百融毫不迟疑地答道：“术有专攻。登龙峰所出，自是精品，但恐怕更适用于江湖厮杀，且因为精益求精，每年所出十分有限。而黄家代代为内廷监制兵器，比其他铸造之家，更懂得如何在最短时间里，以最少的消耗，铸造出最多也最适用于普通军士的兵器。”
    名刀宝剑，是铸造之家的名声与地位之来源，但真正维持这个家族长盛不衰的，还是难以数计、年年更换的兵器的监制。这两样都是黄家的骄傲，黄百融从小便听得烂熟，自是脱口而出。
    “更何况……”黄百融本有些犹豫，但看到姬瑶光似笑非笑的模样，胸中血气一荡，“登龙峰向来以土木机关之术而非铸造之术闻名天下。”
    姬瑶光笑而不语，只向身后的侍童摆摆手，侍童喜滋滋地将礼盒里的两枚臂环套上双臂，再在臂环上扣好两柄袖中剑，衣袖一垂，了无痕迹。姬瑶光懒洋洋地道：“这个礼可不能白收。金国那边，你跑一趟吧，记得问黄家要信物。”
    姬瑶光又转向黄百融：“这世间盛产精铁之处多在金国境内，我可以替你们弄回口诀，但是别指望我会派人去拖几大车的精铁回来。”
    黄百融立刻想到，巫山十二峰之中，圣泉峰号称熟知天下矿脉，想必也收藏了不少精铁。圣泉峰这一代弟子石头，尊奉姬瑶光有如尊奉师长，应该……黄百融张口欲言，姬瑶光却竖起一根手指止住了他：“不要打圣泉峰的主意。我可不会拿别人的东西来送人情。”
    黄百融不敢再说，只是忍不住看了看那侍童的双袖。
    姬瑶光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当然，无主之物，就随便我怎么送了。黄家百年传承，理应知道，世间最好的精铁并不在地下。”
    黄百融眼中一亮：“最好的精铁，都来自于天上。据说千年前的越王剑，便是以天上陨铁铸造而成，所以削铁如泥，永不锈变。黄家以前也曾有过一柄掺入了陨铁的宝剑，的确世间罕有。只是……天上陨星，落地之时，十之八九都已经变成石块，精铁委实少见，而且谁也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一语未完，他似有所悟，“司天监！”
    姬瑶光笑道：“不错，司天监夜夜观测天象，凡有陨星落下，必定详细记载。如按册索骥去查，虽则烦难，倒也是个管用的法子。”
    姬瑶光说得轻松，黄百融却是悚然心惊。司天监的天象记载，虽近在临安，但是天象关系国运，历代君王从来不肯让他人窥伺个中奥妙。
    然后，黄百融想起来，据说姬瑶光曾在东京城中读书数年，遍览禁中图书。吴皇后与他还有师徒之谊，官家也甚是欣赏他的文采风流。
    黄百融慢慢低下头来，长揖到地：“多谢姬先生成全！”
    即使黄家付出了仅余的珍藏与未来的效命，也是值得的。
    因为，除了姬瑶光，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让黄家重新铸造出让世人惊艳的名刀宝剑，可以让黄家重新铸造出让世人惊艳的名刀宝剑，可以让黄家重新成为朝野瞩目的铸造供奉。
    三年之中，黄家依照姬瑶光的指点，寻找到七块陨铁，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依其冷热之性，分别铸造了七件兵器。其中两柄宝剑，献入内廷，为黄家重新赢得了供奉之位；一把量天尺，一枚翻天印，送入世代相传的阴阳大师莫干山鬼谷金家，为黄家试剑庐换来了护山大阵与百年气运；一柄拂尘剑，送入执掌江东天师道、历任住持均号称江东武林第一人的九华山太乙观；一条七星鞭，送入替皇室镇抚武林的宣王府，为黄家换来约束江东武林、不强求试剑庐铸造兵器的承诺。
    而最后一块坠落在寒潭里的热性陨铁，则被铸造成一柄形制秀雅、极其轻薄的短刀，刀身上勒了两个梅花篆字：百折。
    这是用黄家秘传的叠钢之法打制而成的宝刀。反复折叠锻打百次以上，所有杂质，在一次次的锻打之中，渐渐剥离；陨铁精钢，也在这一次次的锻打与淬砺之中，有了百折不回的坚韧之性。
    黄百融打算用这柄刀作为送给姬瑶光的谢礼。
    姬瑶光生来便有痼疾，体质虚弱不能习武。而这柄刀新刃初发，未曾沾染丝毫血腥，又兼阴阳相生，品相优雅，赏心悦目，怡情养气，于持刀之人，大有裨益。
    黄百融觉得，这样一柄刀，足可表达黄家的诚意与谢意。
    新春方至，冰雪未融，黄百融便带着这柄百折刀，亲自前往姬瑶光隐居的黄山山麓。成为朝野瞩目的铸造供奉。
    已经重新得到铸造大匠的名望地位，但是要保住这样的名望地位，还需要做更多的努力，或者说，得到更多的指点与帮助。
    天气寒冷，行人稀少，黄百融又贪赶近路，越发地整日看不到几个人影，连村落都难得一见。
    穿过一片竹林时，黄百融意外地遇上了伏击，两名随从被石灰粉迷了眼睛，一个照面之间便被放倒，只有黄百融，在挥刀格挡那圆球时，心念忽然一动，改劈为拍，将两个内裹石灰粉的纸球拍飞出去，回刀正好削断捅来的两根铁钎——黄家家主的随身佩刀，可不是寻常兵器能够抵挡的。
    那伙山贼略略退开一些，随即换上三名使板斧的大汉打前锋，斧头沉重笨拙，黄百融的佩刀被砍得火星四溅，不敢再硬接——虽然对方的招式大开大阖，漏洞不少，却有三根铁钎灵活狠辣地时时配合。黄百融心知不妙，高声喝道：“各位好汉，我是试剑庐黄家家主、内廷供奉，前往拜望姬先生，不可误会！”
    他满心以为，姬瑶光的大名，想必能够震一震四方群雄的。然而他却忘了，姬瑶光这些年来不喜招摇，所以，各门各派的头面人物虽知道姬瑶光的可怕可畏，但做起事来，未必还有从前的顾忌；至于那些没有和姬瑶光打过交道的走卒和江湖新秀，更是无知者无畏。
    黄百融抬出姬瑶光的名号来，对方的攻势丝毫未缓，险象环生，拼着胁下被铁钎捅伤，他总算觑得一个机会，从包围圈中冲了出来，全力疾奔，心中却在犹豫，是否应该将背负的礼盒中的百折刀取出来。
    刀成之后，他曾经试过，哪怕是三寸厚的铁砧，也迎刃而断。
    可是这柄刀既然打算送与姬瑶光佩带，就不应该沾染血腥……
    只是犹豫之间，已有两名山贼提着铁钎追了上来。黄百融来不及换刀，忽地收步旋身，双手握刀，反撩上去，将刺来的两根铁钎尽数削断，翻腕收刀时，划了个圆弧，顺势一刀劈下，两名山贼总算收手收得快，铁钎又被削了一次，断得只余短短一截，但双手还是侥幸保住了。
    只这一拖延，又有三名山贼赶了上来，其中两人执斧一人执铁钎，互相配合，又将黄百融困了起来。缠斗之际，其余十余名山贼，一半人抡起斧头柴刀砍下毛竹，另有六人，每人手执一根削尖的毛竹，觑了空照着黄百融乱捅。
    黄百融仗着佩刀锋利，并不畏惧这些毛竹，然而刀过之处，毛竹就算被削掉一截，仍是尖利刺人，一根被削短，立刻换上另一根；更何况常话道“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五六根尖竹绕身乱捅，全无招式，只瞅着斧头与铁钎的空隙下手，饶是黄百融刀法不错，也难招架。
    削断六根铁钎、三十余根毛竹，与两把板斧硬挡数十次之后，黄百融的佩刀铿然断开一个裂口。
    有了第一个裂口，很快出现了第二个裂口。
    黄百融几乎绝望之际，耳边忽地响起箭矢破空之声和山贼的惨呼声。
    弹指之间，地上只余十几具尸体，黄百融喘息着转过头去，却见竹林外的山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三名骑者，其中一人徐徐收起弓箭，道：“黄供奉，奉先生之命前来迎接，晚了一步，让供奉受惊，还请见谅！”
    姬瑶光仍然在上次的小园中接待黄百融。
    将百折刀托在手中赏玩许久，姬瑶光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的确是一柄深合他心意的百炼宝刀，握在手中不轻不重，妥帖安稳，每一根线条都是如此简洁优雅，如行云流水，又如明月朗日。凝视着刀身上古雅如松花、闪烁如星光的暗纹，恍惚可以想见那璀璨夜空中飞坠而下的流星，是如何在熊熊烈火中熔铸为一柄短刀。
    然而，姬瑶光只能叹息。
    被困在这具病躯中的自己，无论熟知多少招式，也无法使用它。
    他转身道：“无尽，你来试刀。”
    他身后那名早已跃跃欲试的侍童立刻上前躬身接过百折刀。
    黄百融将八枚铜钱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紫铜礼盒上。
    侍童一刀劈下，八枚铜钱齐崭崭地断成两半，刀刃丝毫不差地停在最后一枚铜钱之中。
    锋刃依旧雪亮如拭。
    姬瑶光随手将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巾丢了过去，侍童轻轻一撩，丝巾落在锋刃上，平平划成两片，侍童顺手捞起一片递到姬瑶光面前。
    锋刃过处，齐整如切。
    姬瑶光微笑起来。黄百融的后背也挺得更笔直。
    侍童突然纵身跃起，右手轻轻一挥，空中飞鸟落下的一片细羽，被凌空斩成两截，飘然落入溪水之中。
    那侍童也如轻羽般翩然落地。
    姬瑶光的神情，似乎是赞赏，又似乎有些怅然。轻叹了一声，笑道：“黄供奉真是太拘泥了，若是换了这柄刀，那些山贼早已尽数除掉，哪里会落得这般狼狈！”
    黄百融不免要解释一番，姬瑶光又摇头道：“刀就是用来破阵杀敌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柄宝刀，须得无量鲜血，才能成就。”
    他随手将百折刀抛给了那名试刀的侍童：“你拿去开刃吧。宝刀须得出鞘，世人才会知晓，不然还当它只是个摆设来着。”
    黄百融有些不明白，姬瑶光明明很喜欢那柄刀，为什么不肯留在身边，而要丢给他人？成就一柄宝刀？百折刀已经是一柄世上罕有的宝刀了。
    很快他便听说，姬瑶光的侍童无尽，用这柄百折刀屠了五个山寨，灭了三个卷入夺刀之事的小门派。
    黄百融不能不暗自遗憾。那柄他亲手打制的宝刀，原本是那般秀雅高洁，现在却与这世上其他的名刀宝剑，再无差别了。
    多年以后，当宋域沉打开无尽道人临终前留给他的兵器库，按图册一一点检藏品时，一见“百折刀”之名，心中便不觉牵动了一下。看见这柄掩埋在尘埃之中、极其轻薄、似乎不宜用来破阵杀敌的短刀，他本能地立刻抽了出来。他嗅到了锋刃上的无量鲜血，也隐隐意识到，这刀中所藏的秘密，不止于此。
    这柄刀，并不仅仅是有了某位大匠便能够铸造出来的。更须得将铸造世家的秘传之术从金人的国都万里迢迢带回江东，从司天监浩如烟海的记录之中翻找到天外陨落的精铁去处，再栽培出一个可以快意纵横的用刀者，然后才成就了这样一柄曾经睥睨天下的宝刀。
    轻挽一个刀花，削下一截烛火，心意到处即是刀锋到处，如臂使指的流畅自如，让宋域沉不觉生出心愿得偿的欢喜，下一刻又开始疑惑，他为什么会觉得欢喜。
    不过他很快将这疑惑抛到了脑后，欣喜地将刀还鞘，心满意足，也不看其他的兵器了，只带着这柄刀，出了兵器库，重新关上了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