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6

第30章


可是你呢,离开楚国的时候,难道你和子戎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向寿看着黄歇,心中渐渐明白:“你是说……你是为了楚国……”
黄歇苦笑:“呵呵,我是个楚人啊!生于兹长于兹,家族繁衍,亲朋故旧,那块土地上有我太多割舍不下的感情。虽然我知道,那块土地给皎皎的多半是伤痛和仇恨。但是,我与她固然可以同欢欣、共伤痛,却没有办法与她同仇同恨,我没有办法和你们一样,成为楚王的敌人。屈子是我的恩师,太子横是我的至交,宋玉、景差、唐勒,与我自幼一起读书、游历……甚至、甚至大王也曾经于我有赏识之恩。这山山水水,我走过的每一条街巷,都是我的故地啊!这一步,我迈不出去,迈不出去啊!”为此,他反反复复、犹犹豫豫,直到最终再次失去了她。
向寿长叹一声道:“唉!我能够明白,你不是我们,若是换了我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有别的选择。”
黄歇拎着酒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向寿连忙扶住他:“小心。”
黄歇此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一把抓住向寿的手,呵呵笑道:“舅父,你能明白吗,你能明白吗?我……”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可以为皎皎而死,我这一生,都可以交给皎皎,可我却不能为了皎皎,而抹杀我生命中其他人的存在。你明白吗?”他大声问着,问的又岂是向寿,他问的是所有的人,问的是苍天鬼神,问的是他的心上人。
向寿老泪纵横,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
子歇,司命之神,对你当真何其残酷啊!
芈月与黄歇对坐。
芈月问:“你真的要走?”
黄歇沉默。
芈月苦笑一声:“你真的不愿意留在秦国吗?”
黄歇轻叹一声:“我曾经想过,但是现在,却不能了。”
芈月神色黯然:“我知道,是我伤了你的心。”
黄歇摇头:“不,是我没有及时在你的身边,是我错过……”他停住,不欲再说,只道,“皎皎,往事已矣,我们只能面对现实,不能再回头了。”
芈月看着黄歇,心中伤痛:“子歇,我纵然得到世间的一切,可终究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黄歇没有说话。
芈月试着再努力劝说:“子歇,难道我们不能成为夫妻,就连这样在近处看着,也不行吗?”
黄歇摇头:“可这对我来说,太过残忍。皎皎,我做不到。我宁可在天涯远远地想着你,念着你,我做不到日日在你身边,看着你和别人在一起,更不想影响到你的幸福。皎皎,既然你已经选择了义渠君,就不要再让自己左右为难。”
他抬起芈月的手,放在她自己的心口,抱了抱她,转身离去。
芈月目送黄歇离去,两行清泪流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义渠王走进来,见室内只有芈月一人,微怔:“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芈月没心情理会他。义渠王问了一声,见芈月不理,也有些讪讪地,不过他素来脸皮厚,坐到芈月身边,又自说自话起来:“恩,那个,黄歇走了?”
芈月瞟了他一眼:“嗯,走了。”
义渠王有些不安地问:“他、他没说什么?”
芈月没好气地道:“你希望他说什么?人家是君子,如今打算回楚国去了。”
义渠王一下子跳了起来:“真的?太好了!”见芈月蹬他,这才又讪讪地坐下:“嗯,我是觉得……我们应该送送他的,他毕竟也是旧友,我上次那样,有些失礼,嘿嘿……”
芈月本来因着黄歇离开,内心积郁,是准备拿他当出气筒的,见他如此,心里的气也不由得消了大半,横了他一眼,道:“难为你如今也晓得什么叫‘失礼’了。”
义渠王如今正是满心欢喜,莫说这小小讥讽,便是芈月当真劈头骂他一顿,也是毫不在意,当下嘿嘿笑道:“是啊,我不懂,我不懂你可以教我啊。以后这孩子便由你来教,免得像我一样成了野人。”
芈月“哼”了一声道:“我的孩子,自然是由我来教,你半个人都长在马身上,还有空教孩子吗?”
两人拌了一会儿嘴,就歇息去了。
义渠王便待在宫中,耐心十足地一直陪着芈月到临盆之时。
六个月后,芈月在义渠王的陪伴中,在侍女太医无微不至的服侍下,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取名为芾。
芈月抱着婴儿,义渠王坐在她身后,揽着她和孩子。这孩子长得甚好,看上去比赢稷初出生时更加肥壮。
两人逗弄着婴儿,笑成一团。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笑容,一时有些失神。
芈月问他:“你怎么了?”
义渠王却认真地问她:“你高兴吗?”
芈月看着义渠王,点头:“高兴。”
义渠王问:“因为孩子?还是……有多少是因为我?”
芈月沉吟片刻,缓缓地道:“因为我能够拥有幸福,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获得幸福。”
义渠王会心一笑,道:“不错,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就能够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芈月微笑点头。此时薜荔来报,唐八子求见,芈月点头,义渠王只得避去内室。
但见唐棣走进来,捧着一些婴儿用的玉石玩物,笑道:“恭喜母后,贺喜母后。”
芈月知唐棣一向聪明伶俐,也喜她识得进退,善能在她与赢稷母子之间转圜,见了她来,也笑着点头:“我儿,难为你想得周全。”太后这一声“我儿”,却是从来不曾给过王后芈瑶的。
唐棣献了礼物,上前看着婴儿,满口夸奖:“这就是王弟,长得真可爱。仔细看看,与大王小时候,还有几分像呢。”
芈月见她语气真诚,也微笑,只是没有说话。
唐棣知她心意,掩嘴轻笑道:“大王也为母后高兴,只是他不好意思来,所以妾身其实是代大王来的……”
她甚是聪明,知道赢稷不来,怎么恭敬解释,只怕芈月心中都是不悦的,如今这一掩嘴轻笑,倒把事情弄得轻松了。芈月知她心意,便也配合道:“我也明白,其实母子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叫了文狸一声:“去将新制的玉席拿来。”又对唐棣解释道:“今年天气暑热,我知道子稷畏热,你捎过去给他,让他晚上睡这个。”
唐棣忙笑而谢之:“妾身代大王谢过母后。”
唐棣又说了一会儿亲热的话,芈月亦将产孕之事悄悄同她说了,催问她几时有孕,唐棣羞红了脸。芈月又将一名得用的太医拨给了唐棣,叫他为唐棣调理。
过了好一会儿,唐棣圆满地完成了母子之间弥补促和的任务,这才退下。
义渠王见她走了,这才过来,不悦道:“真是。有事没事总见她跑过来碍事,如今总算走了。来,我来抱抱我的儿子。嗯,乖儿子,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亲父子,哪儿都像。”
芈月含笑倚着凭几踞坐,抬腿踢了踢他,笑道:“谁说的?这孩子的额头长得是像你,可眼睛像我。”
义渠王抱着儿子搂住芈月,赔笑道:“像你,像你。你是他的母亲,岂有不像你的?”他乐呵呵地将孩子举到高空,摇了摇,昕孩子咯咯发笑,才道:“儿子,儿子,父王带你回义渠,我们骑马,牧羊,游猎,打仗,我们义渠又多了一位勇士了。”
芈月诧异,顿时坐起来问:“你要带他回草原?”
义渠王毫不在意地道:“当然。我们义渠的小勇士,当然要回到属于他的草原去。”
芈月不悦道:“孩子还这么小,当然要留在母亲身边。”
义渠王扭头看她,诧异道:“那是自然,本来我们就是要一起去草原的。”
芈月怔住了:“我们一起去草原,那秦国怎么办?”
义渠王道:“你儿子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成婚了,可以自己统治这一片土地了,我们也可以一家团聚了。”他越说越是理直气壮,当日与芈月成亲,芈月要留在咸阳辅佐儿子,他没话可说,总不能让母亲离开未成年的儿子。可如今赢稷已经娶妻,此后还要生子,完全可以自己管理这一片国土了,而且芈月如今也生了儿子,他自觉有了底气,便想要带着芈月回草原去。又道:“这些日子,我又打下了许多部族,如今草原上没有人是我的敌手了,你喜欢去哪里便去哪里,我给你筑一座城。”
芈月怔了一怔,心中百感交集,看着义渠王,当真不知如何对他解释才好,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只摇了摇头道:“不,他还不行。”
义渠王却不悦道:“可我不愿意住在这儿。”
芈月诧异道:“你不喜欢这儿吗?”
义渠王“嘿”了一声,道:“若不是为了你,谁喜欢住在这儿,受这份拘束?在草原上,天高地阔,八荒六合,迈开步子哪儿都可去得,不管怎么走都行。可这儿,围墙连着围墙,一重重的门,一重重的规矩,还有那些……”他嫌恶地皱眉,“被阉割掉的奴仆们。这个地方,感觉一进来就像要一辈子都圈在这个笼子里出不去似的,我不喜欢这儿。”
芈月心头震动,想到自己当日进宫的时候,何尝不是这种感觉。这宫里,她已经住惯了,可是义渠王这样的男人,却当真是一辈子都不会喜欢的。想到他初次住进来的时候,就对用“阉割掉的驴子”来服侍之事大为光火,便要召素日亲近的侍从进宫,但樗里疾如何能让一堆“义渠野人”进来“秽乱宫闱”,当下只得折中,芈月宫中统统用了宫女,只余缪辛等几个管事的内侍。
如今听他再提此事,芈月也是无奈:“是啊,天上的雄鹰喜欢的是自由翱翔,咸阳宫的确不是适合你久留的地方。可是,就像你不能离开草原一样,我也不适合留在草原,我长在这里,去了草原,我也同样会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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