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夫君养成时

95 沈庭番外


我曾想,若能将哭泣的她紧紧拥入怀中,是不是能稍稍抚平她的伤悲?
    我出生在群水。
    地志有云,此地乃水分地、地分水,湖泊十百,故而以‘群水’命名。群水盛产稻米水产绢布,乃宇天南方之瑰宝,是不可多得的鱼米之乡!
    是的,群水有许多许多生活宽裕的人家。而我家,却是那少部分困苦的。
    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我还是过过一段“餐餐有肉吃,到哪有仆跟”的日子的,奈何我爹并非是个会经商的,之后被人骗,将薄薄的家底赔了个精光。
    从原来的家搬出来的那天,我抬头看天,天被灰蒙蒙的云密密压满。
    这一整片的乌云在我的头顶一压便是数年。
    一年,县中来了几位官爷,连县太爷也要敬上三分。我远远瞧过一眼,那几位官爷粉面桃腮,言行举止看着总有些娘儿气。后来才知道,那几位官爷是宫中来的公公。
    群水虽离京城远,这公公二字我还是听说书人说过的。公公,就是太监,他们能常住宫中,代价便是再不能成为男人。
    这几位公公来群水,是为了招贤纳士,说直白些,就是要招些少年净身进宫做跟他们一样的差事。
    进宫,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说来可笑,以前的我从未想过要进宫,就在我刚知道那几位官爷身份的时候心中还想谁会去做这样的差事。
    却没想,我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进宫那年,我十二岁。
    遇见她时,我三十二岁。
    实际上,我到底在宫中度过了多少春秋,就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只是那日长公公唤我到跟前去,看着我长叹一声。
    “道你进宫也有二十载了。”
    我才恍然,竟已过了这么久。
    长公公是服侍皇上的,许是我两有些眼缘,自我进宫他便对我关照有加。
    他对着我絮絮叨叨了很久,谈起当年往事。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心想,他终究是老了。原来即便是太监,苍老的时候也与一般人无异。
    “庭渊,新帝即位,帝王旁红人位,你要坐稳当了。”
    我名沈庭,入宫应舍本姓,于是长公公便延用我的“庭”字取名庭渊。
    庭中渊。
    沈庭,入,深渊。
    他与我说了许多,多数是念旧自语,剩下的,则是伴君之道。他一把老身骨再难服侍帝君,如今,新帝旁的长公公之位,十有八九便是我了。
    自长公公的寝处出来,已是月上枝头。
    我的脚步很轻,因为这是为数不多能让我感到轻松的时候。
    这宫中,也只有深夜才有片刻宁静。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她披着一身月华,十分随意地坐在湖边花亭下饮酒。
    如雪的月光。
    苍白的她。
    “呵,我还以为这里偏僻无人会来呢。”
    她察觉到我,却不惊,反倒又抬颈饮下一杯酒。
    “如此缘分,不知可能共饮?”
    月光照亮的那张脸我认得,只是比以往见的要更素雅些。
    她是新帝极宠爱的妃。
    既被宠爱,又为何落魄如此?
    这不是我该知道的。
    我向来是遵守本分的,多一字不言,多一物不看,这也是长公公器重我的原因。
    可那一晚,鬼使神差的,我竟不受控制般走向她,坐了下来。
    酒壶旁还有一个空酒杯,我拿起来,有些犹豫该不该倒酒。犹豫空隙,已被她斟满一杯。
    “……你在等人?”
    听见我问,她轻轻一笑,听上去嘲讽似的,“是在等人,等一个不归人。”
    那晚,我与她相伴无言,一杯一杯把酒壶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几日后,新帝登基大典。
    那日天气十分的好,新帝身穿黑金色龙袍,在他身旁,是身着千鸟朝凤尾羽裙的庄皇后。
    “愿神佑宇天——”
    我再次看见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眼底满是倦意,不知那之后是不是又过了好几个难醉的夜晚。
    她朝帝王凤后跪拜下去,登基台旁垂挂长长福旗随风吹鼓起来,长长的阴影压在她身上。
    沉如夜色。
    我如愿以偿坐上了长公公之位,成为了皇上的心腹,他身边的大红人。
    为了这一刻,我花费了整整二十年。
    可我却没有想象中的愉快,却越加沉闷不乐。
    因为我有更多的机会看到她。
    我的眼睛开始追随她的身影,我的耳朵开始追随她的声音,我的心开始因为看见她而更有力地跳动起来。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一个太监,爱上了一个女人。
    这不是疯了?
    这个女人,还是皇上宠爱的妃子。
    这定是疯了。
    当我决定入宫的那一日起,我就起誓要抛弃身为男人的种种。
    可我入宫时候已是一个男人,有生为男人的自觉,会对漂亮的姑娘多看上两眼,会想以后娶的妻子是怎样的模样。
    这一切,被生生压抑了二十年。
    然后,一并喷涌而出,再也关不住了……
    长公公离世后,我终于寻来了一个机会到她身边去。
    我朝她跪拜下,听见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来本宫殿里便要守本宫殿里的规矩,庭渊这名字陪你荣耀,如今你戴罪之身,从前的名儿就弃了吧。”
    小亭子,是她给我取的新名。
    我知道,其中有她对皇上的怨怒。可我还是高兴,抛开名利,我本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如今得她赐名,竟觉得有了珍贵宝物一般。
    正如我能一步步走近皇上身边一般,我也渐渐得到了她完全的信任。
    她夜半饮酒,借酒浇愁愁更愁。
    这样孤独的时候,都是我在身旁陪着她,再无他人。
    直到那年那夜,她吐出血来。
    “小亭子,如今、也就……只有你还留在我身边了……他们都怕我……你怎么不怕我?”
    她的脸苍白如月。
    我才明白,什么叫做恐惧。
    我的双手因为恐惧而颤抖,想扶起她,却如何也用不上力气,反倒两人一起又载回地上。
    “……让我……呼呼……让我就这么……躺一会吧……”
    “活着……好累啊……”
    “神佑,若您真的存在,若人真的有来生,让我转世成草木也好牛羊也罢,就是别再为人,再受几十年苦了。”
    皇上到底待她有些情谊,以同皇后之礼送她下葬。他问我想要去哪里,我请愿为她守陵。
    她走后的日子是怎么过去的,我已无知无觉。
    我时常梦见她,对她的思念越重,醒来后望着空落落的屋子泪如雨下。
    而后,许是老天爷怜我,亦早早收了我让我陪她去。
    却没想到,我再睁眼,竟是在一处简陋干净的卧房之中。
    脚边有东西在蠕动,低头一看,竟是相貌格外眼熟的男童和女童。一个妇人走进来对我说,“庭儿,待会吃过饭拿娘绣的帕子去集上换几斤米面回来。”
    我脑中如被雷击,忆起这是何处。
    这……这不正是我年少的家吗?!
    我晕晕乎乎被娘送出了家门,脚步自动地往集上走去。集上通告栏前挤了一堆人,我听见人们议论纷纷着什么“官爷……入宫……”心头一惊,忙也挤进去看。
    果然,正是当年招纳少年入宫的告示。
    原来,这不是梦……
    我竟然,重回到了进宫前的日子!
    很难形容那时候的心情。
    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想法,便是绝不重蹈覆辙。
    我知道那时候什么最赚钱,于是我又让落魄的家重振了以前的富贵生活。见过我的人,都称我是经商的奇才,因为没有我做不成的生意。
    不用被净身,我的容貌也与前世有了许多不同,身材更加高大结实,五官也张开了,县中许多富贵人家都明里暗里的想与我家结上姻缘。
    然,这又如何?
    我心中最急切的只有去京城,去京城见她!
    如果再晚一些,只怕她又要嫁给司时雨。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万万没想到,太后竟然会将她指婚给睿安王的嫡孙——钟离谦那个懦夫!
    这一次,我竟然连一点争取的机会都没有,便败光了所有。
    舒家离开京城的那日,我在马车必经之路的酒楼上目送她的马车远去。
    面前盘中餐、杯中酒统统都没有了味道。
    要来千万财富又有何用?要来名利双收又有何用?最想要的,却偏偏还是得不到!
    那我重生这一世,究竟有何意义?!
    滔天恨意在我的胸口翻涌。
    既然如此,那就毁掉吧!
    伤她心的司时雨,害她陷入危险的司正卿,还有那个最最可恶的夺走了她的心的钟离谦……统统,统统都由我来亲自毁掉吧!
    “沈卷司是痴情之人,自还会寻到值得照顾的女子。”
    白梅林中,她忧愁地安慰着我。
    我看着替我担忧的她。
    只觉心中酸涩又舒畅,想要仰头大笑。
    你可知,可知那值得我照顾的女子便是你啊!
    你可知,可知我痴情的人便是你啊!
    可惜你仍是你,我却不再是我……
    “可惜我痴心一片伊人难见,不过是丰富他人生活罢了。”
    我轻轻踏前一步,小心翼翼将沾在她发间的白梅取了下来。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般逃走了。
    “没关系,还有时间……”
    搅了这尘世,乱了这太平,乱世之中,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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