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42 第四十一章 杜桂英樊莉割青蒿


春分过后,李花梨花桃花樱桃花漫山遍野开放,枝头上的嫩芽鼓足了劲蹭蹭地往上长,那些是草不是草的,顶着细碎的宽大的叶片的胖嘟嘟的嫩芽发了疯似的从土里钻出来,一刻不停地疯长着。玉屏山、老林冈、红岩寨以及所有的沟沟冈冈旮旮角角里,便露出了一星星一点点一片片的嫩嫩的亮亮的水灵灵的淡黄淡黄的色彩来。
    杜桂英背起她那个黄桶一样的大背篼,匆匆走出大门,扯起喉咙喊道;“老莉,老莉,走了!”
    “来喽!”樊莉应道。
    杜桂英生得眉目清秀,但强壮有力。与王国林站在一起,就如豇豆与黄瓜。她生了两儿一女,个个长得肥头大耳。杜桂英十分能干,家里家外,担背提扛,样样不怕。
    老莉比杜桂英年轻十来岁,叫她嫂嫂。“老嫂子那么早哦”。
    “早,太阳都晒你屁股毬,还早。”杜桂英说。
    “哎,早晨硬是爬不起来。”
    “你晚上别整凶得很就睡得醒了嘛,嘻嘻。”
    “老嫂子你说啥子哦你。”
    “说啥子你不晓得?你又不是黄花闺女!”
    “不跟你两个说了!”
    “哟哟哟,哼,假洋盘!屁股都整起茧茧了,还不好意思。”
    “……今天去哪儿?”老莉问。
    “近处的都打完了,我们走远点。我想彭沟头该还打得到哦,你说呢?”
    “好嘛,就是有点远,打多了难得背。”
    “怕啥子嘛,有好多嘛,拿一只手蒙到胯都把它背回来毬。”杜桂英说完哈哈笑起来。
    她们沿着碥碥上的路,经过纸厂,枇杷湾,红椿湾,翻过高家埂,顺着林下小路,钻进彭沟那边的一个小窝窝里头去了。
    这个地方还没有人来割过蒿。在这个撮箕形的山湾里,树木长出了新叶,坡草生出了嫩芽。大叶,小叶,嫩草,新藤,铺满了山湾,在晴明的天空下,明艳而嫩绿;岩腔下面,小溪两旁,湿润黑油的泥土里,长出了许多胖胖的嫩嫩的翘首寻天的水灵灵的可是也不知名的嫩叶嫩草嫩藤嫩树。
    她们兴奋不已,放下背篼,拿起镰刀,风卷残云地干起来。不到两个小时,每人都打了一大堆。
    “来,歇哈子气。”杜桂英在小溪里找了个水多一点的凼凼,把手洗了洗,回到她的青蒿堆上坐下来。“你也去把手洗哈子来歇气。”她对老莉说。
    老莉看了看自己打的蒿,够多了,再打也背不起了。她去洗了洗手,也到蒿堆上坐下来歇气。
    “来,接到!”杜桂英从怀里掏出一个碗口大的玉麦粑,分了一半甩给老莉,“吃点,背起爬坡有劲。”
    老莉接到杜桂英甩过来的粑,看了看,外面是一层厚厚的,焦黄焦黄的锅粑,里面金黄金黄,泡疏疏的,一股浓烈的诱人的香味直冲进她的鼻子里。她忍不住咬了一口。锅粑的脆香,顿时填满了她的口鼻。“好吃”,她说。
    “妈弄的。”
    “你妈对你还真好哦”,老莉说。
    “还好吧。老鸡婆虽然不生蛋,但整点这些还是可以的。”
    “哎,你说她啥子?”
    “老鸡婆啊。”
    “你敢说她老鸡婆?”
    “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说的。”杜桂英说着自己哈哈笑起来。
    老莉知道,杜桂英的老公公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她妈多年不生娃娃,为了不至于绝了后,在别人的串掇下拜了个什么“送子观音”,尔后就真的终于生出个王国林来,可以后也就再也生不出来了。
    相比之下,这杜桂英也就能干多了。她嫁给王国林以后,就如开动起来的造人的机器,一口气就生出了几个娃娃,一个死秋死秋阴气笼罩的家一下子变得阳气升腾生机兴旺起来。
    吃完了玉麦粑,她俩从小溪里捧了几捧清花绿油的水,狠狠地喝了几口。
    “唉!”杜桂英唉声叹气起来。
    “咋啦?”樊莉问。
    “这人,想不得,想起真没得意思!”
    “你又发啥子神经哦?”
    “我发神经?比我发神经的人多了。你看邹云英,妈哟……”一说到邹云英,樊莉心中也涌起一股酸楚来,她也很是为邹云英抱不平呢!
    这邹云英是名山县马嶺乡人。身材高挑,容貌娇好,为人和善,精明能干。嫁给王海华后,生有一女一男。自从婆婆将她们分家后,独立持家,苦心经营,竟管王海华大事不管,小事不做,成天在外“闹革命”,她的日子也过得顺顺当当。只是苦命的她,再能干,再温顺,也时时免不了承受一些莫名其妙的突如其来的拳脚相加。她的婆婆,小姑,乃至小叔,对她也常常恶语相向。在小家里,在大家里,她很少感到过喜悦和温暖,多的只是孤寂、愤怒和无奈。
    王海华与杨静茹的事,她其实早有所闻,却毫无办法。□□事件的发生,她虽然有点幸灾乐祸,却也羞愧难当,自觉在叔爷长辈面前无地自容。他的弟妹们也收敛了往日的骄横,多少有些脸上无光了。被公安局抓走后,他们更是像暴晒在太阳底下的嫩刺芭颠颠——搭起了脑壳。而她,反而如释重负,身轻如燕。这连她自己都感觉奇怪。
    听说,大年三十那天,她早早地杀了一只鸡,煮了一块肉,做了一桌子的菜,准备好好舒舒心心地过个年。
    她的老婆婆宋林芳摸了进来,“妈,来坐起,就在我这吃年饭,”她说。从内心讲,她不想叫她。但她来了,明知道她不会吃的,叫一句也不折肉。这一叫,原本有些火气的内心,反而平静了许多。她的这个老婆婆,从她进门那一刻起,就没给过她好脸色。骂骂咧咧地,也过了这么好几年了。
    看到那一桌子酒肉菜,宋林芳指着她骂道,“你龟儿子些,你们才安逸哦,吃得满嘴流油,你男人在牢房头受苦受难,你也没说去看哈,送点好吃的去。妈那个屄,只顾你们吃得安逸。吃,吃,吃你妈那屄,吃了屙血粑!”
    “群群,叫你奶奶吃饭,”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宋林芳在说什么,对她女儿说道。
    “奶奶,吃饭。”
    “吃饭?老娘没得那个福气!”
    邹云英把饭给儿子和女儿舀好,把筷子递给他们,群群和军军唏哩哗啦吃起来。她慢慢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喝了一口。她以前从来都不喝酒,今儿个大年三十,她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喝两口。
    “妈那个屄,老海子去日那个婆娘,就怪你龟儿子!”宋林芳指着她骂道。
    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也像男人们一样,皱眉提鼻嘻嘴引颈,喉头使劲向下一挤,那酒咕咚一声,掉肚里去了。然后惬意地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美美地嚼起来,全然没有听见老婆婆宋林芳骂了些什么,只是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浑身舒服,轻松飘逸起来。
    “妈那个屄,你龟儿子婆娘,要是你把他服侍好了,就象狗一样,吃饱了,他还会出去偷啊?公安局应该抓你龟儿子!妈那个屄。”
    宋林芳在一边慢悠悠地骂,她们三娘母在桌子上舒舒服服地吃喝,似乎毫不相干。
    “妈那个屄,你男人没在屋头,你就好痒啦?痒嘛你在树子上去擦嘛,勾引我的儿,不要脸的婆娘!……强奸,啥子强奸哦,母狗不翘尾,牙狗就上前啦?你牛日出来的龟儿子些……”这边没人顶嘴,骂得没劲了,宋林芳转而骂上了对方。当然对方也不会应嘴。
    “妈那个屄,反革命!……报复!……杜文龙!……王国君!……反革命!”
    ……
    “唉,这人有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啊!”樊莉也叹息起来。
    “你大伯子就安逸,”杜桂英说。
    “他有啥安逸的?”
    “还不安逸?有那么一个女人巴心巴肝的喜欢他,还不安逸?”
    “你呢?你不安逸?”
    “我?这辈子故事倒是听了不少,啥子梁山伯祝英台,张生崔英英,啥子七仙女配董永,都说那些就是安逸的了,可我还不晓得真正喜欢一个人是啥滋味呢。所以说啊,这辈子划毬不来。”
    “哪你咋不去找一个?”樊莉眯笑着瞟了杜桂英一眼,嘻嘻地说。
    “我?我这个屄样子,哪个要哦!”杜桂英自嘲地笑了笑。
    “你这话说得,你都是屄样子了,哪我们呢?就屄样子都不是了!”樊莉哈哈笑起来。“哎,嫂嫂,问你个话哈,你要说实话哈。”
    “啥话?问吧。”
    “算了,还是不问了。”
    “你看你是啥子屄人?说个话要说又不说,烦人毬得很,说!”
    “不准生气哈!”
    “你说,不生气。”
    “你心头有真正喜欢的人吗?”
    “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当然听真话啊。”
    “这人啊,我跟你说,这一辈子,哎,他妈的好象自己就作不到自己的主。”
    樊莉没说话。她知道现在的人,表面上说是自由恋爱结婚,可实际上主要还是介绍人说要得,妈老汉同意就嫁了。就她来说,她当初喜欢的并不是王国成,而是河对面韩磅上的一个读书的人,也是她的同学。可没人来提亲啊,她又不敢说,为他还曾经梦里梦外地想得脑壳痛呢。后来人家也娶了老婆,生了娃娃。不过她常常也在想,嫁给王国成其实也还是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她当初有张丽英那胆量……幸好没有,也许人家根本就没那意思呢,那还不弄得丢人现眼搁脸的地方都没得。张丽英是啥子人?大伯子是啥子人?人家都是有文化的人,有几个人能比?
    “不过呢,也想穿了哈。女人嘛,早晚就那回事,嫁给哪个都是嫁。嫁的人好不好,那全靠碰运气。命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涯不满升……妈那个屄,早晓得是这样,老子当年就该胆子大点。老子当年,哼,不是吹牛,只要我……”
    “你还是没有说。”
    “相不相好我嫑得,我不晓得人家是不是喜欢我。反正,嗨,现在跟你说也无所谓了,要是我胆子大点,就不得嫁给他王国林喽。呵呵。”
    “哪你咋……”
    “唉,听说张丽英离婚了?”杜桂英一边抱起青蒿往背篼里装,一边问樊莉。
    “听说是离了。”
    “以前不是听说郑鹏举要离她,她死活不离得嘛。”
    “听说这盘是她要离的。”
    “哦……,不过,要是我的男人那样潲我,我也要跟他离婚!”
    “哪你咋不离呢?”樊莉看了看她,笑嘻嘻地问道。
    “这盘你哥方便了哈,”杜桂英道。
    “这个我嫑的。上次我回去,听说有人劝她去找我哥,她说不,她不会去找他的。”
    “为啥子啊,要是我,我就要去找他。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就得跟自己喜欢的男人一起过,那才叫生活。总不能就那样孤苦伶仃地过完啊。”
    “有人也是这样劝她,可她说,事情是由她而起的,她已经跟他造成很多麻烦了,她不能再让他为难。她自己结的苦瓜子,自己吞下去就行了。她都嫁到远处去了。”
    “唉,老子真后悔啊!”杜桂英摇了摇头,“不说了,该干啥干啥!”杜桂英抱起最后一点青蒿往背篼上甩去。
    她们把打来的青蒿装好绊紧,把背篼抽起来,立着,蹲下去,把背靠在背篼上,把背辫子纳上双肩,前倾,让全部重量压上腰肩,两腿用力一挣,背了起来。
    她们从沟底沿着长满荒草的缓坡小路,一步一步向上挪动。累了,找一个和背篼屁股一般高的坎儿,矗上去,歇歇,再走。在陡峭的山涯下,沿着山岩边的羊肠小道爬上山脊,从山脊上慢慢挪到山顶,也就到了红椿湾顶了。
    背着一背比自己重得多的青蒿从沟底爬上山顶,是很累人的事情。要用很大的力,尤其是腿的力,要流很多的汗。常常是流了干,干了又流,有很多时候,脸上的汗水就象雨滴一样,啪哒啪哒地不住地往下滴,口中就如扯风箱一般,出着大气。下坡也不轻松,和上坡相比,下坡得用一部分力把包括自己在内的全部重量稳住,不至于东偏西倒或连人带背篼一起滚下山去。
    平路上最恼火的是很远都找不到一个能歇气的地方。即使腿杆再酸软无力,腰杆再胀痛难忍,也得找到一个能搁得起背篼底底的坎坎才能歇气。不然,一放下去,可能就再也没有力气背起来了。
    她们俩终于把一大背青蒿背到了公房边上。全身一放松,连人带背篼带青蒿轰的一声都甩在地上。喘过气了才脱了背辫一屁股坐起来,拿手不停地扇着风。这时候的她们,失去了往日的风韵、妩媚与动人。整个儿就象两只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母鸡,头发湿湿的,粘成一绺一绺紧贴在脸颊、腮、额和颈子上。汗水浸湿了她们的衣服,体内散发的过多的热量让她们解开了有些显旧的棉袄,露出了湿湿的底衣。在她们的手扇起来的微风里,和着大口大口的呼吸,高耸而且丰满的胸脯一上一下的噏动着,颈子下面忽明忽暗地闪着湿润的光。
    在公房左边的一块地里,有两个大坑,其中一个已经装满了铡细的青蒿,几个男子汉正在往上面糊稀泥,高高的,黄黄的,光光的,看上去就象一个大坟包。
    “来,该你们了。”李世民提着大称过来。她们俩站起来,接过抬杠,把称勾勾着绊绳,一上肩,那背青蒿就被抬了起来。
    “163斤、145斤。”李世民放下称杆,拿起本子记在上面:杜桂英,163斤。樊莉,145斤。
    今天上午,她们都挣到了一个多工分。下午,她们再去;割一背回来,两个劳动日的工分就没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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