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之中,刘立成养成了出门前总要看一眼写字台上那个笔记本的习惯。
这天午后,他换上一身干活的衣服,看了一眼那个笔记本,出了房间门,背起背篼,扛起锄头,去坝上挖葱黄。杜文龙说,明天要背到县城去卖。
他的家,在梭竹坡下,是全中队最高的,也是最远的。背后是高高的梭竹坡;面前,三台红土地象圆边围裙缠绕着;花蛇沟,绕着裙边流过。对面,高耸的山,如一面高墙横在面前。站在家门口,须昂视,才能望见山顶上露出的蓝天。
他站在门口上,扫了一眼上面的毛狗洞、老林冈和红椿湾,再看看对面陡峭的山岩。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得就如自己的指头;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亲切得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她。十多年来都在她的怀里滚,都在她的脚下爬;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自然得恍若高,也恍若矮,恍若大,也恍若小,恍若有,也恍若无。那山,是那样的近,又是那样的远。青的是藤蔓与绿叶,黄的是老树和枯草,红的是岩石和翻好的泥土。看上去不免让人感觉落没,也有些悲凉。他感到自己是坐在一个深深的山沟里,头顶上只有那么一线蓝天。好在,他正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对眼前的一切,反而越发的感到亲切了。
他想起了那个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的笔记本。从初中毕业起,他就一直把它放在自己床头那个写字台的显要位置,只要进了房间就能看得到。每当他看到那个笔记本,他的心中就充满了自信和希望。
那是他初中毕业前,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笔记本很精致,他就象爱惜眼珠子一样的爱惜它,绝不允许什么人随便动一下。
昨天晚上,他又一次地在昏黄的油灯下翻看了它。那里面的话,每一句都是那样的令他激动,令他向往。其实那些话早已在他的头脑里生根开花了,不用看也能倒背如流。“政治思想好、身体健康、具有三年以上实践经验、年龄在二十岁左右、有相当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贫下中农、解放军战士和青年干部。有丰富实践经验的工人、贫下中农,不受年龄和文化程度的限制。还要注意招收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这是他从报纸上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十分郑重地抄下来的。为此,他专门买了这个笔记本。
毕业那会儿,他没有被推荐去读高中,他一点也没有难过。有什么可难过的?虽然自己学习成绩是年级上最好的,但全年级就一个推荐名额,谁上呢?最后就连县政府干部的儿子都没推上,他一个老实农民的儿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他没有气馁,没有失望。他把眼光投向了三年以后,三年以后直接去上大学,就不读你那个什么狗屁高中了!
他走下门前的台阶,向右前行。当他抬起眼睛时,他的眼光,掠过门前的梯地,掠过纸厂,掠过红岩寨与玉屏山的豁口,看到了宽阔的黄沙坝以至更远的地方,越来越宽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惹人想象。他的胸中一下子敞亮起来,他的脚步更加轻快了。他走过蔡金安的门前,走过郭银山的房后,拐上石板路,跨过小石桥。纸厂背后,泡麻池里,满满的一大坑竹麻,黑幽幽的水里不住地冒出气泡,散发着泡熟了的带着石灰味的麻香。下面的厂房还是空的,抄纸的人还没有来。
知青点外面,有两个人站在那里。那是几年前从成都来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他们和刘立成年龄相当,也比较说得来,上工时大多在一起天南海北的海吹。从与他们的交往中,他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情。他感觉自己胸怀比以前宽大,眼界也比过去高远了。他也给他们讲了许多农村的故事,这也是他们以前无论如何也不知道的。
从内心深处说,他不想和他们深交,因为他觉得他们本不是一路人。他们是大城市的人,而他,只是一个小山沟里的农民。他们为什么初中毕业,有的根本就是刚上初中,十四五岁就要下放到农村来,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深信他们早晚是要回城里去的。
他一想到知青们,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窃笑来。
刚来的时候,他们对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第一次看到使牛耕田就十分好奇:那使牛匠竹条子一挥,嘴里不住地“丑时丑时”、“哇到”、“转来”、“上轶”,那牛就乖乖地拉着犁头,一会而就翻出一大片田来。他们顿时来了兴趣,高矮要抄一盘。结果那牛要不就不走,要不就疯了一般,把他拉倒在田里,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不会挑水。担着水桶,站立不稳,前后晃荡,水花跳得比水桶高。一担水挑到家还剩不下半桶。
他们不会烧火。灶膛中塞满了柴禾,点不着。好不容易点着了,却又燃不旺。他们就嘬着嘴吹,烟子从灶门口喷出来,熏得他们鼻涕眼泪直流,呛的直咳嗽。一顿饭半天还做不出来。
他们不会种菜。吃的菜大多是社员自留地里去摘的,时间长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再摘了。好心的叔叔大婶们也有送来的,他们说这些娃娃遭孽,丁丁儿大就离开父母,实在有点惨,送点菜给他们吃也没得啥子。
他们平时的伙食也不好,又不会做,常常是青菜加白饭。时间久了就变得都很谗,特别想吃肉。有时连社员扔掉的“瘟鸡”也敢捡回来吃。老鼠青蛙就更不在话下。他们把青蛙叫作田鸡,这在刘立成是头一回听说。从前他只知道是“骑马子”,读了书老师说了才知道那叫青蛙。他们向他借了个笆篓,晚上背了就往田坝去。两个人拿了电筒,去照那田埂的流水口,大青蛙特别喜欢蹲在那些地方,发现了就拿双手并在一起猛然地按上去,只要把田鸡按住了,捉出来放进笆篓里去,它就再也跳不出来。
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经常用它乒乒乓乓打鸟。每次总能打下几只又肥又大的斑鳩啊,野鸡啊,土唤鸣什么的。回来时顺带在别人自留地里拔几根葱,回去就烧水退毛、开膛剖肚,放在火上烤得油流香气四溢,管他熟没熟抓起来,左手换右手嘻呼嘻呼吹几下,放到嘴里就啃。呵呵,看上去还特别香!常常引得附近的人或者从门外经过的人,不由自主地狠抽几下鼻子,因为那香味实在是太诱人了。有人走他们外面过,他们也会毫不吝啬地给他们一只腿腿尝尝。他刘立成就曾被邀请参加过他们搞的百鸟宴。
他们经常聚会,回来以后总有一些牛皮笑话。刘立成就听过他们眉飞色舞地吹他们听来的故事。讲知青们伙起偷老乡家的鸡杀了吃,晚上到邻村偷苹果、梨和柿子回来。女生晚上打着手电筒,到老乡家的菜地偷摘黄瓜和西红柿,对面半山上住的一个老乡看到了手电筒灯光,吆喝了两声,她们便吓得屁滚尿流地逃回家,把偷来的黄瓜西红柿洗洗边吃边笑。一次,有个大眼睛的知青傍晚到邻近生产队的地里偷掰嫩玉米,准备拿回去烧着吃,结果被人家看见了,批评他他还犟嘴,人家毛了,你一拳我一脚的把他痛打了一顿。还说,要不是看你是知青,今天就把你乱棍打死了!
农村的日子非常单调。白天的劳作让人疲惫不堪;冷清的夜晚就更令人难熬。一年当中,只有春节时才可以回家耍几天,有时候还回不去,要过革命化的年。农村没有放假的说法。一分孤独,千般思念,读书时觉得轻飘飘的诗句这时变得格外沉重,“每逢佳节倍思亲”,好一个“倍”字了得!思亲的情结像石头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次,本大队的几个知青凑在了一起,抽几根飞雁烟,煮几块红苕和芋头,就着炒豆喝点烧酒,泪珠滴进酒里。天下有白酒、红酒、黄酒,可曾有过这泪酒?吞下这酒,真想醉了再不要醒来。望着明月,他们敲着脸盆,击响了饭碗,唱着思乡曲,“中秋月,天上挂,映木楼,照小窗。远山云烟渺渺,近水碧波茫茫。遥遥儿女思爹娘,隔山隔水相望。相望,相望,泪眼无限惆怅……”
回不去城想老爹老妈了就写信。有一个小女孩给她妈写信说,她下乡以后被安排在一个老大狼家里,同老大狼同吃同睡。老大狼非常喜欢她。她原来肚子很小,在老大狼的帮助下,经过一段时间以后,肚子慢慢变大了。她老爹老妈看了她写的信,连魂都吓掉了。赶紧向领导请了假过来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原来是她写错了字,把老大娘写成了老大狼,把胆子写成了肚子。虚惊一场,但这事也就成了笑话。
听说有一次,在邻县的一个知青点,大家凑在一起吃饭时,因为没有柴烧,就把自已住的房子上的楼槏锯下来当柴烧了,当晚大风大雨,把个房子吹倒了,他们被压在下面直呼救命。住在附近的贫下中农听到喊叫,赶来才把他们求出来。还好,没有把他们压死在下面。
……
听说,这两个人快回城了。他们两个因为在抓捕王海华时表现突出,作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先进典型狠狠地宣传了好一阵。他们又都是出身工人家庭,出身好,根子红,苗子正,这次首先就被推荐上去了。
回乡知识青年推荐上大学的事,刘立成嘴上没说,但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对这样的信息,哪怕是一点点的信息,都非常的在意。这两个知青被推荐,对他来说又是一个很好的消息。他常常把自己同已经推荐走了的人作些比较,努力使自己各方面都达到他们的标准。中队上的干部群众都说,这刘立成自从毕业回来后,就象长大了好多一样,懂事太多了。他的心中尤如看到早晨的太阳已经把那温暖的光投射在了对面的半山上,很快就要到达他站立的地方。
他有些自信。因为他知道与别的同龄人相比他有明显的优势。家庭出身,这个不是问题。他们家倒退过去三代五代都是贫苦农民;他的父亲,一直以来都是中队干部;他读书的时候一直是年级上成绩最好的;能够与之竞争的同龄人,也就是那个县委干部的儿子,可他前几天也都当兵去了。如果大队上要推荐一个人的话,还会是谁呢?
“就是郭银河那一关不晓得过得了过不了,”他父亲曾这样表示过担心。他也因为几年前曾跟郭银河取了个“笑面虎”的绰号而心中没底,但他也相信一个大队干部怎么样也不会那么小心眼的。再说了,他也在努力让郭银河对他有个好印象。从这几个月来的情况看,也收到了不少的效果。
他们三个在花蛇沟口过了桥,顺河边大沙田里,一大片青葱就在眼前了。望着眼前这十多亩青葱,刘立成有些激动。这些茁壮的青葱,从谋划,撒葱籽,到栽葱秧、垒葱黄,到今天挖葱,他参与了整个的过程。现在看来,完全达到了当初想象的结果。这是胜利的成果,在这个成果中,融进了他的力,他的汗,有他的一分功劳。就是明天卖葱黄,他也被安排去带队记帐。
他们沿河边而下,来到最下头的那块葱田时,杜文龙已经在那里挖了。其他的人也陆续来了,葱田里嘻笑怒骂的声音多了起来。
他们放下背篼,拿锄头轻轻地掏开盖着葱头的沙土,三五根攒在一起,一尺多长,指头大小的淡黄色的茎,便露了出来。这就是人们所称的葱黄了。轻轻地把它们拔起来,轻轻地抖去根上的沙土,再用泡得柔软的谷草,按五斤左右一捆的标准打成捆,截去叶尖。
刘立成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他一边刨土拔葱抖土,一边盘算,这些葱黄,长势很好,估计一行能挖三十斤左右。一亩田大约三十行,三三得九,九百斤葱黄。如果能买到五分钱一斤,一亩就能收45元。这已经相当于一季谷子的收入了。今年种的是十亩,就能买450元钱。这个收入非常可观,并且时间短,见效快。加上育秧,也只有四个月时间,收入却比种其他作物高。同时也不担误春耕,很划算。
太阳下山的时候,一亩田的葱黄打成捆摆满了一地。
有人提出,想称点回去尝尝鲜,立即得到大家的呼应。于是,大家就你三斤我两斤地都称了一些回去了。
刘立成也花了一角五分钱,称了三斤拿回家去。他妈妈撬了一大砣猪油,和着葱黄炒了两碗。还没有端上桌子,那猪油的香,那葱黄的香,那葱黄和着猪油的香,就飘荡在屋子里了。
“明天到蒲江去,先喊8分钱一斤”,他边吃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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