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

54 第五十三章 小水泉走出花蛇沟


厚厚的云层,就象一床巨大的棉絮,覆盖在黄沙坝的上空。吊在下面的乌云,衬着天边的亮光,被风儿拉着扯着,变换着各种形状,贴着山顶的树梢,从韩磅磅金钟山飘上来,擦着红岩寨,向看灯山飞去。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无数的拴成人形的草把,顶着秋雨的冲涮,瑟瑟地矗立在刚收割完的稻田里。山林、田野、竹木、房舍,笼罩在湿漉漉的昏暗的湿雾之中。
    “‘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王国君一边编着背篼,一边想。
    这一场秋雨下了差不多半个月了。花蛇沟王碥碥黄沙坝里里外外的红土被泡得象刚从磨子里推出来的玉麦浆浆,不仅稀软,而且粘粘。一脚下去,红泥巴便淹过脚背。出门看个牛割个猪草啥的,只能穿蓑衣戴斗篷打光脚板。“天晴一把刀,落雨一包糟”,就是说的这红土地的特点。
    因为下雨,也没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中队上没有安排活路。陈冬秀坐在灶房门前补着磨烂了的衣服;水泉在他的屋子里清理着他读过的那些书;水清上学去了。他奶奶、王国成、樊莉也都在干着各自的事情。
    无官一身轻。没当会计以后,王国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吃饭睡觉比以前踏实了不少。除了上工以外,他可以集中精力编他的背篼。多编背篼多卖钱。钱多总不是坏事,多总比少好。
    王国君早已不再为吃不饱饭而发愁了。这几年通过改土换种积肥,不管是田里还是地里的产量大增,粮食吃不完了,猪也喂得多了,杀得起过年猪,吃得起肉了。唯一感到不太满意的就是包包头的钱少了点。要是能再多挣点钱,让中队上的人吃得再好一点,穿得再好一点,把房子弄得再好一点,那就好了。可是,咋个整,整啥子才能挣得到更多的钱呢?一时间他也还没想到更好的办法。
    “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这是他不晓得从哪里看来的,或者是听来的,他觉得很有道理。如果要做生意的话,当下,有啥子生意可做呢?他费尽心思想了很久很久,最终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再说了,这个时候,哪个又敢去做买卖?末了,他自己总会自嘲地笑着摇摇头:你现在啥都不是了,你还操这份心干啥子?
    “唉,苦命!”他苦笑着摇摇头,“都这时候了,还想这些!大家都很清楚,长滩水库的埂子越修越高了,蓄水是早晚的事,搬迁是哪个都挡不住的,大家在这儿也住不了几年了。这个时候,还有哪个操这些心?也就只有你王国君才闲不住你那脑壳,东想西想,没事找事!”
    中队的心他是没得必要操了,就是操了也不会有人理会,说不定还会背上一个走资派还在走,人还在心不死,妄图反攻倒算的罪名呢。还是操操自己的心罢。
    他自己现在需要操的心多哦。大女儿出嫁了,不必再说。水泉高中毕业,成了回乡知青。表面上看家里的劳动力增加了,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轻松下来。水泉虽然十八九岁了,但自小身体就弱,个子小,没得力气,跟上下年的几个男娃娃比,差了很大一截。再说了,听说要恢复高考,他也正在跳着闹着要去报名。如果考不起,那就没得说的了;要是考起走了,那还不是等于没有增加劳动力?哎,考起了要花钱,没考起就得说媳妇,还是要花钱。还有水清,也在一年一年长大了,要花的钱还多哦。以后搬了家,要重新修房子制家具,那更需要花钱哦。
    到哪里去挣这些钱?多喂猪,已经不现实了;在自留地里种菜卖?杯水车薪啊;看来,只有编背篼卖这一条路是稳当的。唉,别的看来都靠不住,还是只有靠自己这双手啊!
    “得抓紧时间多编些才是。”他加快了速度,篾丝在飞舞,背篼丕子在一寸一寸长高,篾条碰撞的声音在院子里回响……
    “哈哈,国君哥,你天天编背篼还没编累啊,你咋耍都耍不来哦?”王国君抬起头来,看到隔壁小婶子杜桂英从龙门进来了。
    “呵呵,他幺婶儿今天咋有功夫过来啊?”王国君招呼道。
    “哎,今天起的是啥子风,把你吹出来了?”陈冬秀笑笑说。她站起来去灶房里提了一个草墩放在她旁边,“快,这来坐。”
    “啥子风?裤裆风,你不晓得啊?”杜桂英笑道。
    “哎,我说,你两嫂子说话能不能文雅点啊,儿大女大的了,别太不象话哈。”
    “你这个人才是哈,我们两个婆娘说话,影响你啥子了?两个卵米子打架,挤住你了啊?”杜桂英说完看了王国君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哎,你这人咋的啊,不说你还好点,咋越说你越不象话?这话你都说得出来。”
    “好好好,哥哥教训得对,不说了不说了,”杜桂英笑着坐下来。
    “今天你咋想起来过来陪我呢?屋头不好耍啊”陈冬秀问她。
    “咋想起来?没得事我就不能过来坐坐?再说了,我今天可是有大事情的哦。”
    “哦?啥大事?”
    听说有大事,樊莉也搬了个凳子过来,坐在旁边想听个究竟。
    “啥大事,有人看上我们水泉了,叫我来问问,你说,这是不是大事啊?”
    “你就嫑开玩笑了哦,他那个样子哪个看得上哦。”
    “咋,我们水泉孬了?一个水灵灵的小男子汉,那么逗人爱的,说不定喜欢他的女娃娃起串串呢。哈哈哈哈……”
    “水淋淋,还落汤鸡呢。快说,是哪个眼睛那么不好?”王国君头都没抬,一边编背篼一边说。
    “你猜,你猜是哪个?猜得出来我就跟你说。”
    “猜得出来我还要你说!你说不说嘛?不说算毬!”陈冬秀笑着说。
    “哟嗬,你这个老嫂子,我来跟你做好事的,你连水都不给我喝一口,还那么几巴歪!算毬,我走了。”杜桂英说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好好好,我不对,我不对,你快说嘛,事情整巴适了我把肘巴儿跟你弄得象牛脑壳那么大,你说嘛说嘛。”陈冬秀端了一碗水递给杜桂英,摇着她的膝盖,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说啊。”
    “杨二凤,”杜桂英说。
    “她?”樊莉一听,吃惊地问道。
    “啊。她看上我们水泉了,要水泉当她女婿。”
    “她那么多的女,到底是哪个哦?”樊莉问。
    “老三。她叫我来把这个线牵成。”
    “哎,听你说那意思,是干要干,不干也得干了?”王国君看了杜桂英一眼。
    “她就是那样说的啊,”杜桂英说。
    王国君脸上掠过一丝苦笑,然后摇了摇头。
    杨二凤的老三,王国君和陈冬秀都是知道的。那女娃子没有吃过“低标准”,长得结实健壮,也有力气。在中队上做活路敢和男子汉们比拼,除了抄田耙地,背担扛提,样样都干得下来。中队上有人说她是条牛儿子,拉得犁头。人也长得周正,在他们屋头几个女娃娃中是最受看的一个。就是在中队上比,也不比别的女娃娃差。唯一欠缺的就是书读得太少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杨二凤才有那个底气叫人来跟水泉提亲。
    自己的儿子有人看得起,主动来提亲,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这事得好好考虑考虑。杨二凤这个人,那性格,那作派,只要不顺她意就是天王爷地老子都敢抄来翻转的劲头,全中队光怕没有一个人不敬而远之。你看她说话那口气,叫杜桂英把线跟她牵成,不是太霸道了吗?要是跟她成了亲家,万一有点啥事那我们不是就要成她的下饭菜了?
    现在是新社会,都讲究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这娃娃的事,虽然说父母要管,但也不能作主,也得娃娃同意才行。再说了,等几天水泉就要去报名了,报了名就要好好准备考试了。现在跟他提这事,光怕也不妥。哎,你杨二凤不晓得是咋想的,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个时候来提。你倒是想得周到,可是我们为难了。
    “咋个样?你们同意不同意,给个话。”
    “现在?”王国君问。
    “啊,人家还等着我回话呢。”
    王国君和陈冬秀对视了一眼,脸上阴了下来。这事儿咋能这样办呢?刚刚提到就要回话,这哪儿行嘛。
    “水泉是你的侄儿,你说同意就同意。”王国君看着杜桂英,笑着说道。
    “你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
    “咋是开玩笑?你是婶娘,你是可以表态的。”
    “算了,我咋敢表这个态。”
    “那就麻烦你跟她说,这人生大事不是儿戏,不可能今天说到今天就决定的,给一段时间,我们大家都好好想想。问哈两个娃娃的意见再说好不好?”
    “那好嘛,我就这样跟她说。不过,我来之前,她跟我说过,三天,三天内回话。”杜桂英说完站起身来走了。
    “嫑得在想啥子,遭孽!”他奶奶说。
    翠翠回来听说了这事,明确表示了她坚决反对的态度。水泉呢?没说一句话,似乎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
    三个月之后,水泉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再过几天,就要去上学了。王国君和陈冬秀商量,要请一次客。
    古时候,家中有人中举,金榜题名,那是很了不起的大事。光宗耀祖,蓬荜生辉,何等荣耀!现在是新社会,很多原来的繁文褥节都不再提起。但是,在这个碥碥上,从古至今,真正还连秀才都没有出过一个,更不要说举人进士榜眼状元了。从这一点上说,水泉可以算得上这碥碥上,乃至黄沙坝里中举进士的第一人。这也是一件承上启下的大喜事。请客,那就是必须的了。
    可是,都应该请哪些人呢?这让王国君很费脑筋。
    “客是必须要请的,可该请哪些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王国君把王国成叫到跟前来对他说。
    “主要亲戚肯定是要请的噻。”王国成说,“其实我这几天也在想,亲戚这边好说,都请来吃顿饭,这没得啥子说的。这地邻该不该请呢?我也拿不准。”两弟兄商量过去商量过来,最后决定,地邻就不请了。因为一个中队三十多户人,要一起请,没那实力;只请一部分,不合适,得罪人,干脆就一户也不请。
    “干部些呢?干部些请不请?”王国君问。
    “不好整,”王国成说。
    “就是。”
    “按理说是应该请干部的。要请的话,其他人都好整,就是这郭银河你请不请?”
    “是啊,这不是就叫你来商量吗?”
    两弟兄商量过去商量过来,最后还是决定请大队干部,包括郭银河。理由很简单,有人考起了大学,对大队的干部来说也是一件有面子的事,他们脸上也有光。请他们来,也是表示我们对他们的尊重,不请反而不好。至于郭银河,别的干部都请了,不请他,别人会认为我们对他好象有深仇大恨似的,同样也会加深他对我们的恨。这次办手续找他盖章,他也没有难为水泉,当然,他可能也晓得,难为也是难为不了的,他现在也不比从前了。再说了,请了他,他也不一定好意思来。不来,那就是他的事了。主意已定,照此办理。
    水泉去上学的前一天,天刚刚亮,王国君陈冬秀水泉就起床了。他们烧锅的烧锅洗菜的洗菜抹桌子的抹桌子。王国成樊莉一起床就拴起围腰,刘立成和翠翠也早早的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忙碌起来。
    灶堂里,干柴花子红红地燃烧,两口大锅里,腾腾地翻滚着热气;翠翠和陈冬秀在灶上煮肉炒菜忙得汗水直流;水泉奶奶在灶前不住地往灶堂里添柴;樊莉在檐口上的大盆里清洗碗筷;王国君收捡着他编背篼的篾条;王国成和刘立成从隔壁借来桌凳一一擦拭干净。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中午时分,客人们都来了,包括郭银河也准时光临。正房檐廊上一字排开的三张八仙桌上,满满的座无虚席。跟着就摆碗筷,上菜,斟酒,添饭,一时之间,喝酒的喝酒,品菜的品菜,筷子与嘴巴密切配合上下连动热闹非凡。当然,大家也没忘记让嘴巴挤出一些时间和空间来赞许一番说几句好听的话。
    “唉,这个,水泉,哎,在我们大队上,这是第一个哈,值得庆祝。来,我们干一下。”被让在首席坐着的书记首先说话了,大家也都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这个娃娃,从小就跟别的娃娃不一样,我早就看出来了。”
    “是啊是啊,你看他那长相,长大了就是干大事的样子。”
    “是啊,这盘我得要好好教育哈子我那娃娃些呢,叫他们好好向水泉学习,将来也能考个学校,脱了这农皮……”
    “水泉这娃娃,啥子都好,就是这个头矮小了点……”
    “小?尿泡虽大无斤两,称砣虽小压千金,你还说小,不小喽!”坐在书记旁边的郭银河说着笑了起来。
    “你娃娃……”
    “王国君!王国君!把你的女儿花花跟老娘喊出来!”桌上立刻没了声音,所有的眼睛齐刷刷转向龙门子去。原来是杨二凤那个婆娘叉起个腰杆站在门外朝里面喊。
    “呵呵,你来了?快进来,将就吃点饭。”王国君站起来招呼着杨二凤。
    “吃槌子吃,你跟我喊出来!”
    “啥事?有事你进来说嘛。”
    “我进来?你们那门槛高,老娘咋进得来哦!”
    “倒底啥事嘛?我们之间好象没得啥事哦。”
    “没得事?没得事我跑你这来干啥?我日疯啦?……耶,啥子哦,那们瞧不起人嗦,我的老三,那点孬了?那是老娘看得起你!你们还傲起了,傲铲铲你!你们不干也就算了,你那女儿花花还到处东说西说呢,啥子意思?那们瞧不起人啊?叫她女儿花花滚出来!老娘今天就要跟她理论理论!”
    “哎呀,她一小娃娃,不懂事,如果有得罪的地方,我向你陪罪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小娃娃一般见识,我跟你陪罪了!”
    “你跟我陪罪?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跟我陪罪?我受不起!”
    “咋受不起?儿女做错了事,责任在父母。俗话说,养子不教父之过。我向你陪罪还不行?你有啥气冲我来,嫑在那以大欺小指桑骂槐!”
    有几个人放下碗筷到门口去劝杨二凤别闹了,今天大家都是欢欢喜喜的,你在那儿闹起不合适。
    “老娘今天就是要闹,老娘就是要闹得你们不安逸,咋个咹?!”
    王国成早就火冒三丈了,听杨二凤说是故意来闹的,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不声不响地站起来,从猪圈房里提了一个装“夜起”的桶来,声音不大但很硬气地对杨二凤说:“你走不走?再不走老子就跟你泼起!”边说边把桶提在两只手里,做出随时泼出去的样子。
    “老娘就不走,看你敢跟老娘泼起!”杨二凤看了一眼装了大半桶“夜起”的桶,“敢跟老娘泼起!老娘跟你们没完,你等到,老娘跟你们没完!”一边拿手指着王国成,一边大声说着,一边退到门外的大路上,骂了一阵以后没趣地走了。
    院子里传出来爽朗的笑声。
    第二天,水泉背着一些简单的行里,从花蛇沟口的杠杠桥上过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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