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浦之上

第4章


 
  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也从未真正春风满面过。偶尔当然也有小得意、小欣慰,但当初跨出家门时的那个预感一直影子般紧追在后,抛不掉,甩不开,每每午夜梦回,必是蓦然心惊。 
  权力这东西对男人来说,也许是神秘宝物,对她却向来如恶魔乱鬼般可怖。她不是武则天,她也自知没有半丝那样的雄才大略,她的手握不住芒刺丛生的权柄。可是现实却由不得她了,她在后宫小心翼翼地退缩了五十多年,年老力衰至此时,突然之间,竟被抬出来,给初登皇位的赵显垂帘听政。要了命了!赵显才三岁,凡事还浑然懵懂。可是她也不懂啊。如果风调雨顺天下太平,或许还勉强应付。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条文礼法自是老规老矩地运行如旧。可是,她碰到的是怎样的一个世道啊! 
  度宗赵禥刚死不久,元二十万大军就东进南下了,沿途一个个宋将弃印丢城惟恐不及,即使不弃不丢也无益,人家一攻,照样哗啦啦地山崩地裂了。主弱臣悖,狼便乘虚而来,两眼绿光闪烁。 
  那个一直蛇芯子般隐隐约约的预感终于还是应验了。德祜二年正月,谢道清度过一个空前凄惶的春节,窗外肃杀的风刮得她头疼欲裂,肝肠仿佛也在寸寸断去。这期间,一个叫伯颜的名字不断传进她耳朵。元丞相。蒙古大将。二十万大军的统帅。谢道清没见过这个人,跟他也无冤无仇,想不通为什么这个被描绘成容貌奇俊,又精通蒙、汉和波斯语的聪明鞑子,会那么下手狠毒,非对他们斩尽杀绝不可。 
  料峭寒风已经将异族凶悍傲慢的喊打喊杀声送进宫里。宫里空荡荡的,文臣失踪,武将不见。臬亭山,离临安城不过十余里地,山上遍布元军,箭上弓、刀出鞘、马备鞍。谢道清还有什么路可走?她含泪扫一眼战战兢兢缩成一团的诸孙诸媳,幼的幼,弱的弱,手无寸铁,心无主见。 
  降吧!她在腹的深处嘶喊一声,索性都降,降个干净! 
  到元军中求和的使臣去了一次,又去了几次,去了像谈生意,一桩有关国家、权力、钱财、性命的大生意。 
  送金送银,荣华富贵享够了就立马回去? 
  不行! 
  愿称侄纳币? 
  不行! 
  愿称侄孙? 
  不行! 
  愿称臣? 
  不行! 
  这样不行那样不行,便只能捧传国玉玺并恭恭敬敬附上降表了,那一天是德祜二年正月十八。十几天后,受降仪式举行,赵显退位了。可怜的孩子,他还动不动就尿湿裤子哩,成人世界无边的黑暗就这么把他一生吞没掉了。 
  三月二日,伯颜进城了。他坐在高大魁梧的蒙古大马上趾高气扬地俯视着这座曾经富丽堂皇得堪称世界第一的都城,忍不住仰起脸哈哈长笑几声。也就是这一天,赵显和他的母亲全皇后以及一堆侍从宫女启程北上,往遥远的元大都而去。 
  谢道清没有一同走,她已经垂老了,满头白发被风吹得如同秋届乱草,粗粗的喘息声已经上气难以接上下气。饶过我吧,我只是一截将熄的残烛而已。 
  但人家哪里肯饶。几月后,她也北上了。路上风狂雨骤,风声雨声与她的哭声交融在一起。真正万念俱灰是在这时候来临的。在这之前,她尚存一念,她一边命人写降表一边下了最后一道诏书:判赵星为益王、赵昺为广王。然后,她把杨淑妃悄悄叫到跟前。虽没有血缘关联,但理论上她终归是婆婆。她让这个一向言语不多的儿媳把九岁赵星、五岁赵昺带走,往南去,往福州去。那是赵氏仅存的希望了,就是江山没了,血脉也不能断啊。留着青山在,总归还能有一个春风吹又生的念想。 
  淑妃,杨淑妃,一切都托付给你了。谢道清记得,这句话她是夹杂在抽泣声的缝隙里一字一顿地说出去的,每一字都如粗粝的石片,生生割过她的喉咙。她眼前红扑扑的一片,那是漫天四溅的鲜血。 
  而杨淑妃,她的儿媳,当时身子一歪,差点就扑过来,失声痛哭。 
   
  桥 
  仿佛是为了应和杭州那座著名的断桥.濂浦村里竟也有一座断桥。桥是在宋绍兴三年,即一一三三年建起的,那还是在高宗赵构当朝的时候。 
  临水的地方多桥,这并不让人奇怪。但这座桥,它还是有点怪。为什么那么宽?竟达三米多,用三大块巨石纵向铺出桥面,每一块长度都在七八米以上。在建筑上它有一个很专业的称呼,叫“石构平梁撑式”。 
  宋是个多么奇特的朝代,指南针、印刷术、火药,那么多的奇工异术在那两三百年间狂飚突进,恰如烟花,粲然绽放。修桥技术也进入鼎盛时期,被称为世界桥梁筏形基础开端的泉州洛阳万安桥就是在北宋嘉佑四年,即公元一。五九年建成的,由当时的泉州太守蔡襄主持,历时七年、耗银一千四百万两才得以完工。以那么多的银子和那么多的时间精力,专注于一座桥,是因为那时泉州的刺桐港正处于一个“涨潮声中万国商”的黄金时代,由海上丝绸之路驰来的各国商船与商人将泉州城烘托得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沸腾的商业驱动之下,中国第一座梁式海港大石桥才得以诞生。 
  而濂浦村里的这一座,它所处的位置,根本连村中主干道都不算。河的对岸先前不过是一块荒凉的小沙洲,零星有渔夫到上面歇息休憩。渔夫有舟,舟便是他们的桥,走到哪铺到哪,何至于劳民伤财大兴土木? 
  可是,桥还是建了,建得这么出手不凡:按推算,河面宽度加两岸引桥,全桥的长度应在五六十米以上。究竞为了谁?又是谁出的资?绍兴三年,赵宋王朝仅剩半壁江山了,朝野上下都尚未从被金兵穷追猛打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兵患所及,鸡犬不宁,六神无主,竟还有人闲出心来,在这样的小村里,把一座大桥建起了。 
  然后,桥又断了。 
  许仙与白娘子邂逅的那座桥,说是断桥,它其实是完好的,至今都曲线优美地横在西湖之上。可这里,这里的断桥却名副其实,它只有岸上的引桥尚存十六点八米,及至河面,就戛然截断,断得彻底,断得绝然,像一把利刃在那儿蓦然切下,这一边还残肢断臂在目,那一边却踪迹全无。 
  断在哪年?是何原因而断?不详,谁也无从说起。在这么小的村中的这么大一座桥,它轰然崩毁,竟如同一枝芦苇倒下或者一棵青草折掉,居然进不了众人的视野?猜测倒是有几种:一说在宋朝就已断?年代久远之后,没人记得了;一说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它还健在,似还有人拍下它完好时的照片。无论哪一种,说的人都很心虚,拿不准,弄不清。 
  桥反正是断了。断了便不再重修。一九八三年这半截残桥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沙洲上如今早已建起众多房子,钢筋水泥参差错落的小楼房比肩接踵,与陆上无异,仍然是以打鱼为生者居多,他们的日子从未受丝毫影响,没有桥,照样孜孜不倦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喜该悲,依然故我。 
  村里还有另一座宋桥,位置很醒目,就在村口,是从陆上进村的必经之处,称为林桥。与断桥不同的是,林桥的建造的时间已经没有记载,但所有的人都言之凿凿地说一定是在宋朝,一定是在杨淑妃他们到达之前。 
  杨淑妃到达后,即使非得架一座进出村子的桥,在那样的日子里,也必定不会有谁肯花心思精雕细凿。一个小小的村子怎能承载得了复国的大业?不过在此落个脚,喘口气罢了,然后到福州去,到临安去——最好直接回到汴京去。 
  村口的这座桥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来时,桥已经端庄地架在河面上了,微微有点拱起,不太宽,也不太长,全部用石头砌出,桥礅上凿着形态各异的小狮子,个个都娇憨可掬栩栩如生。 
  桥往往被赋予解危救困的象征意义,将人们从此岸渡往彼岸。失魂落魄奔逃至此地的杨淑妃,有没有祈祷赵宋王室的未来,也能不时有一座座桥铺在前头,帮他们渡过难关? 
   
  大福大贵 
  商人站在篱笆墙外往院子里看了很久。 
  篱笆墙是用一根根指节粗的绿竹围出的,竹枝脆绿的肤色已经尽然褪却,似年迈的老妪,岁月拿所谓的经历,毫不怜惜地从其身上换走了所有的水分与鲜嫩,纵是万千惋惜慨叹也是徒然。 
  但篱笆墙仍是工整的,没有零乱,没有颓败,这至少显示了这户人家的勤快与健康。 
  男主人下地去了,女主人可能也相伴左右,适时地帮个手、递口水。院子空了,却并没有空尽,屋檐下,一座石磨恬静地停在那儿,圆润洁净,泛着亮光。石磨边,一个俊朗的少年正身子前倾,全力俯在一本书上。商人的目光一直在少年与书本之间上下滑动,他站了那么久,太久了,脚似乎开始以酸麻的方式进行抗议,但他没有放弃,仍充满耐心地等着少年抬起头来。 
  少年却没有发现篱笆墙外多出来的陌生人。 
  看看目光已经移到头上,商人笑了笑,终于走过去。他不想吓着对方,所以故意把脚步弄得很重。他穿着千针万线密密纳出来的厚底布鞋,鞋底叩击在青石板上,叭哒叭哒地响开来,音乐般悦耳。 
  少年起初以为是父母从田里回来了。他多少有点内疚地放下书,想过去帮他们把农具接过,但转过身,猛一抬头,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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