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

第5章


黑黑的树干,其实是支撑着一块块深绿色的海。如果这些海一齐冲决,鸟和自行车大概都要淹到味道清香的洪水里。鸟感觉到了这些树木对自己的威胁。高高的树梢上摇曳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鸟透过树梢的夹隙眺望东边的天空,那里灰黑一片,但深底里似乎渗出淡淡的桃红。天空一副卑微而羞涩的神态,乱云却像猛犬一样粗野地奔腾。几只长尾蓝鸟像野猫似的从鸟的眼前大摇大摆地穿过,惊得他慌乱无措;鸟发现,蓝鸟淡青色的尾巴上,聚集着银色虱子似的水滴。鸟觉得自己太容易受惊了,而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感觉又过于敏锐了。他茫然不知所以地想:这是不吉之兆。他沉醉不醒的那段时间里就曾经是这样的。 
  鸟探身伸腰,头深深伏下,把全部体重都压到自行车脚蹬上,加速前进。梦中那种无路可逃的情绪油然复生。但鸟是在疾速前行。他的肩膀碰断了银杏树细细的树枝,断碴儿像弹条一样弹过来,刮伤了他的耳朵。然而,鸟没有放慢速度。雨滴簌簌,从阵阵作痛的耳边掠过。驶进医院的停车棚,鸟把制动手闸捏得直响,如同自己发出的叫声。他浑身淋得像一只落水狗。鸟抖动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同时陷入一种错觉:他感到自己跑了相当遥远的路。 
  在诊疗室前,鸟喘了喘气,走进光线暗淡的室内,对着几张在这里等着他的眉目不清的面孔,声音嘶哑地说:“我是孩子的父亲。”鸟内心则颇觉奇怪:为什么不开灯呢? 
  随后,鸟看到,岳母用衣袖掩着嘴巴坐在那里,像要止住呕吐一样。鸟走到她的身边,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透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脊背和屁股的皮肤上。和刚才闯进车棚时的粗野相完全不同,现在,鸟浑身瑟瑟战抖,像一只伶仃孤苦的小鸡雏。 
  鸟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他看到,三个审问官似的医生绷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审慎地盯着自己。如果说,法庭审问官的头顶都悬挂着象征法律权威的国旗,那么,对于诊疗室里的审问官们来说,身后的彩色人体解剖图就是象征他们的法律权威的旗帜。 
  “我是孩子的父亲。”鸟焦燥地重复说,声音里明显流露出受到了威吓的不安。 
  “哎,哎。”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子(他是医院院长,鸟曾经看见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似乎从鸟的话音里嗅出某种进攻的味道,他带有几分防御的准备,这样应答。 
  鸟直盯着院长,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可是院长没有立即说明情况,而是从脏皱皱的白大褂衣袋里摸出烟斗,往里填起了烟草。他是一个粗胖如桶的矮个子,因肥胖过度而不堪重负。从敞开的白大衣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骆驼背一样须毛浓密,唇和腮部已无须说,他的颌下搭拉的肥肉上也长满了胡碴。今天早上,他连刮胡子的工夫都没腾出来,也就是说,从昨天午后开始,他一直在为鸟的孩子而奋力工作。鸟满怀感激地想。但他发现这位多毛的男子神态诡秘,形迹可疑,因此更觉得放心不下。吸着烟斗的院长毛烘烘的皮肤下面一耸一耸地鼓动着,让人觉得其中深深地压抑着某种不可等闲视之的东西。 
  院长的烟斗终于从湿渍渍的厚嘴唇移到圆鼓如球的胖手掌上,随即猝然转睛盯住鸟,拉开和当时的气氛颇不相宜的大嗓门问: 
  “先看看实物吗?” 
  “已经死了吗?”鸟焦急地问。 
  院长一副惊讶的神情,他不明白鸟为什么会这样理解。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暧昧的微笑,抵消了刚才的惊讶。 
  “没有,现在正哭得来劲,浑身动得也很有劲呢。”鸟听到了岳母的一声极其庄重含着某种暗示的叹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那叹息会像一个喝过量了的男人打的嗝,回声震荡,说不定鸟和医生都会撞得趔趔趄趄。岳母是真的喘不上气呢,还是为了让鸟预想到他们夫妇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递个信儿呢? 
  “那么,看看实物吧。” 
  院长又重复说,坐在他右侧的年轻医生立刻站立起来。他是一个瘦高个儿,颧骨突出的脸部,左右两眼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均衡。一只眼睛焦燥而谨慎,另一只则温和而静谧。鸟随着年轻医生的动作抬起屁股,又吃惊地重新坐下,他发现,年轻医生那只温静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请您先给说明一下。”鸟念念不忘反驳医生“实物”的用语,用深受惊吓的声音说。 
  “是啊,猛的一看,肯定会吃惊的啊。当时我也吃了一惊。”院长说完,厚厚的眼睑意外地闪出一丝孩子般羞涩的笑。而正是这丝窃笑,重新唤起了鸟刚才的印象:医生多毛的皮肤下深藏着形迹可疑的东西;他悄然渗出来的窃笑正是刚才暧昧的微笑的变形。一刹间,鸟愤愤难捺,怒视浑身毛烘烘且仍然窃笑不止的院长;但鸟随即感觉到院长的笑里含有羞耻的味道。他从人家妻子的两腿中间取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头像猫、身子像风船一样鼓涨的怪物吧?他是因为接生出这样的怪物,自己觉得羞辱,所以才窃笑不止。他的行为,与其说和经验丰富的妇产医院院长的职业威严相般配,勿宁说更像闹剧里庸医的演技。他现在正被惊恐、困惑、羞耻痛苦地折磨着。鸟丝纹不动,等待院长恢复常态。怪物,究竟是什么怪物?院长所使用的“实物”一词,让鸟想到了“怪物”,而“怪物”这一词汇上的棘刺,深深地刺伤了鸟的心。鸟刚才自我介绍说:“我是孩子的父亲。”鸟记得那时医生们都惶恐不安,在他们的耳边,可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吧:“我是怪物的父亲!” 
  院长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复了忧伤而威严的神情,但他眼睑和脸颊上蔷薇般的红色却没有褪去。鸟把自己的视线从院长脸部移开,压制住内心怒火和恐惧交相激荡的漩流,问: 
  “你说吃了一惊,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外观上看吗?好像长了两个脑袋呀。记得瓦格纳有一首《双头鹫的旗下》吧,那太让人吃惊了。”院长说着又要偷笑,但这次他终于克制住了。 
  “像联体双胞胎?”鸟的声音胆怯而畏葸。 
  “不,只是脑袋看起来像两个。实物,看看吗?” 
  鸟仍然疑惑不解:“从医学上看……” 
  “脑疝。因为头盖骨缺损,脑里的东西就溢出来了。从打我结婚后开设这座医院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实在罕见,当然也实在吓人呀!” 
  脑疝。鸟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病症的具体模样。他茫然无措没头没脑地问: 
  “那么,患了脑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长的希望吗?” 
  “正常成长的希望!”院长似乎突然愤怒了起来,声音粗暴震耳,“这是脑疝呀!即使切开头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最后变成植物人,这已经是最运气的了。正常成长,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院长冲着两旁的年轻医生摇晃着脑袋,表示很惊讶鸟如此缺乏常识。假眼医生,还有一位一脸褐色没有表情,寡言少语的医生,他们都连连点头,像主持口试的主考官责怪答错了题的学生似的,严厉地注视着鸟。 
  “那么说,很快就会死吗?鸟问。 
  “现在还不会吧。到明天,也许还要更长时间。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呀。”院长相当客观地回答。“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鸟像挨了重重一击似的矮了下去,狼狈不堪地沉默着。我到底该怎么办呢?院长颇似一个心地险恶的西洋象棋棋手,把鸟逼上绝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是啊,怎么办,跪地长哭吗? 
  “如果您有这样的愿望,我可以介绍去N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当然,要看您的愿望!”院长的语调,颇似是在提出一个隐藏着某种阴谋的问题。 
  “要是没有别的方法的话……”鸟想努力看穿对方鬼鬼祟祟的迷雾,但结果只是枉然提防了一番,什么线索也没抓住。院长斩截明了地说:“没有别的办法。”他又接了一句:“总而言之,该尽的力尽到了,也就没遗憾了。” 
  “可不可以仍然放在这儿呢?”鸟的岳母说。 
  不只是鸟,三个医生也都吓了一跳,他们的目光都转向这位唐突的发问者。岳母一动也不动,宛如天底下最阴沉的口技表演师。院长盯着鸟的岳母,像在对她进行评估,然后,他颇失体面地进行自我保护,露骨地说: 
  “那不可能。因为是脑疝,那样做是不可能的呀。”岳母听了这话,仍然用袖口掩着嘴,一动不动。 
  “送到大学医院去吧。”鸟下了决心。 
  毛烘烘的院长立刻接着鸟的话头,进行了精采的发挥。他指示身旁的两位医生立刻和大学医院联系,安排急救车,动作利落,像个颇有能力的实干家。 
  “我们会有一个医生跟着急救车,这中间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两个医生按院长的指令分头走后,院长似乎卸去了什么重负,很安心地拿起烟斗,再次往里填起了烟草。 
  “谢谢。” 
  “你妈妈还请陪着产妇吧,你呢,是不是该换换湿衣服?急救车得准备二十分钟左右呢。” 
  “好吧。”鸟说。 
  院长把身子挨近鸟,像要开什么猥亵的玩笑似的,表示出过分的亲昵,他窃窃地说: 
  “当然,你是可以拒绝手术的!” 
  可怜而凄惨的婴孩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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