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

第12章


家庭式的欲望,和辉映在鸟意识天空里的非洲旅行之梦截然相反,不过是疲惫而安稳的日常生活中凸起的一个小疙瘩,是每周和妻子性交几次即可消解的平实的欲望;是伴随着猥亵的叫声、沾满悲哀而疲劳的泥水的欲望。而鸟现在涌起的,却是数千次性交都无法消解的欲望;这欲望,丝毫不像环行电车用过的车票;欲望中最激烈的欲望,严格说不容重复,因此,当它实现的瞬间,让人惶恐地感到,这是极其危险的欲望;在沁满汗珠的裸体背后,死不正在悄然走近吗?或许,这可以认为是鸟完全了解了自己几年前在冬夜贮材场上强奸了一个处女之后,而被注满的欲望。 
  鸟被威士忌烧得燥热,他用力凝住眼珠,偷看了像鼬鼠一样灵活敏捷的火见子一眼。他的脑袋发胀像鼓起的气球。香烟的烟雾沙丁鱼群似的在房间里游来游去,找不到出口,而火见子就飘浮在雾里,她现在已经醉得昏昏沉沉,脸上浮现着单纯得可疑的微笑,她注视着鸟。但事实上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没看到。一直沉湎于梦想的火见子感到自己浑身发软,变圆,特别是灼热的脸庞,尤其如此。 
  如果能和火见子重演一次那个冬夜里的强奸剧,那会怎样呢?鸟怀着一种惋惜的心情想。但那已经没有可能。从今往后,即使能有机会与火见子性交,那么,这性交则将和鸟今天早晨换衣服时偶然瞥见的自己瘦弱如雀的生殖器,和他妻子出产之时急剧扩张而后又缓慢收缩的生殖器连系在一起;将和濒死的婴儿连系在一起;还将和被称作人道主义的人的猥杂的悲惨连系在一起。这种人道主义偏离现实世界的所有期待,相互默契共同对此佯作不知,不必说这不是欲望的升华,而是欲望的分解。鸟呷了一口威士忌,微微暖热起来的内脏被自己的一个念头吓得战栗不已。和火见子干,如果那年冬夜的紧张劲儿再上来,最终还是干不成,那该怎么办?那就只能把她勒死吧?屠杀,奸尸!在他心灵深处的欲望之窠里,振翅飞腾起这样的声音。但是鸟清楚,自己现在不可能这样冒险。我知道了火见子在那个夜晚还是处女,现在只有悔恨。鸟很看不起自己内心的混乱念头并努力排拒思绪混乱的自己。然而,那黑红色欲望与不安,却像海胆似的棘刺蓬蓬,不能彻底消溶。不能去屠杀奸尸,那么,设法挑起一个同样紧张并具爆炸性的戏剧吧。然而,对异常而危险的事件,鸟束手无策,茫然无知。他像一个因屡屡失误而被替换下来,返回赛场边侧长凳坐着喝水的篮球运动员,精疲力竭而又焦燥不安,颇带着一些自我嘲弄的心情,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威士忌已经不烈也不香,甚至苦味儿都没有了。“鸟,你喝威士忌,一直是喝得这么快,这么多吗?简直像喝红茶一样,就是红茶,烫的时候也不能这么喝呀。”“是呀,一直是这样的,喝的时候。”鸟颇有些害羞地回答。 
  “和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这样喝?” 
  “为什么不能这么喝?” 
  “像你这么喝,你没法让女人满足吧。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始终都达不到高潮的。像一个长距离游泳运动员,疲惫劳顿,心脏律动失常,在女人的脑袋旁架起酒精的彩虹!”“你现在想和我睡吗?” 
  “你醉得一塌糊涂我才不想和你一块睡呢,因为那对我们俩儿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鸟把手指伸到裤兜深处的角落,去摸自己那个热乎柔软的东西;那是一只无聊地睡在那里的一只小老鼠。和鸟心里燃起的欲望正相反,它无精打彩地萎缩着。 
  “看,不行吧,鸟。”火见子敏锐地打量着鸟的动作,不无夸耀地说。 
  “就算我达不到高潮,但我可以像孙悟空那样挺拔活跃起来,让你达到高潮呀。” 
  “没那么简单呀,我的高潮!你好像没有好好记住那年深冬我们在贮材场上的事情,那虽然也没什么,但那是我一个生活阶段开始的仪式。又冷又脏,滑稽而惨痛的仪式呐。打那以后,我苦战苦斗,跑起了长途赛呀。鸟。” 
  “莫不是我让你得了性感缺乏症?” 
  “要说一般的高潮,那倒是常能达到啊。那次,我的指甲里还残留着贮材场地面上的泥土的时候,得到一位同年级同学的帮助,就达到了。不过,就像爬楼梯一样,我老想追求更好更强烈的高潮呀,鸟。” 
  “大学毕业以后,你一直干着的,大概就只是这件事吧?”“准确地说,不是大学毕业以后,而是从在学期间开始,现在回头看看,那就是我的工作呀。” 
  “可能已经厌烦了吧!” 
  “不,不,没有呀,鸟。什么时候我想让你好好理解理解,如果你不想在自己的性记忆里,只记住贮材场事件里的我的话,鸟。” 
  “那样的话,我也想把我在长途赛跑中获得的经验教给你呐。”鸟说。“我们不要像两个欲求不满的小雏似的用嘴巴试来探去了,我们一块睡吧!” 
  “你喝得太多了,鸟。” 
  “你以为只有那东西才是性器官吗?追求最佳性高潮的专家,竟这样朴素地考虑问题呀。” 
  “用手指?用唇?或者用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说像阑尾一样的东西?我讨厌那样呀。因为感觉那好像是手淫。”“不管怎么说,我是坦率的,伪恶般的坦率。”鸟退后一步说。 
  “并且,鸟,我看你今天一点儿性的欲望都没有,或者不如说,今天你很嫌恶性交一类的事情。即使我们一起睡了,你顶多不过是跪在我的两腿中间呕吐而已。你耐不住厌恶的情绪,把我的肚子弄得满是黑乎乎的威士忌和黄乎乎的胃液。鸟,我曾经遇到过那样可怕的事情哟。” 
  “经验曾经教给了人们一些什么啊,你的观察确实是正确的。”鸟悄然动容地说。 
  火见子安慰他说:“这不是着急的事情啊。” 
  “嗯,不是着急的事情。我感觉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到急如星火的事情了。孩子的时候,我一年到头都是火急火燎的。那是为什么呢?” 
  “大概因为很快就告别了孩提时代了吧?” 
  “确实,我很快就长大了呀。然后就到了现在做父亲的年龄。但是,我还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所以没能生出正常健康的孩子。我什么时候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孩子的父亲呢?我没有自信哪。”鸟很感伤。 
  “在这样的事情上,无论是谁都不会有自信呀,鸟。等到下一个孩子出生,是一个正常健康的孩子,那时候,也就能够确认自己是一个正常合格的父亲了。然后,你再回顾一下过去,自己是有自信的。” 
  鸟受到了鼓励,他说:“你真是个充满人生智慧的人啊,我想问你……” 
  鸟感到睡意像海葵的触须一样涌来,自己至多只能抵抗一分钟。他仔细打量自己四周摇摇晃晃的空间里那只空杯子,摇摇脑袋,考虑是不是应该再喝一杯。结果,他承认,自己的肚子已经不容许再多添一毫升东西了。杯子从鸟的手里掉下来,碰到膝盖上,然后滚到乱糟糟的地板上。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人,孩子的时候就死了,他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呢?”鸟踏了踏脚,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站起来,同时提出了问题。 
  “如果确实有死后的世界,那他的肯定是非常单纯的世界呀,鸟。不过,你不肯相信我的多元宇宙说吗?在最后一个宇宙里,你的孩子也会活到九十岁的呀。” 
  “嗯,嗯,”鸟应着,“那么,我睡觉了,火见子。已经是晚上了吧?你能看看窗帘外面吗?” 
  “还是中午呀,鸟。想睡的话,就睡我的床吧,傍晚我要出门的。” 
  “你就这样扔下可怜的朋友,驾着红赛车出去?” 
  “可怜的朋友醉了的时候,最好就把他一个人扔下。不然的话,将来两个人都比较难堪呀。” 
  “正是这样!你集中了人类所有的聪明智慧,那么,你开着车一直转到天亮?” 
  “有时候是这样啊,鸟,很像是四处巡查睡不着觉的孩子的‘砂男’呢。” 
  鸟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绵软而沉重的身体从藤椅上拉下来,像拉别人的身体似的,然后立刻把手臂缠绕在火见子结实有力的肩膀上,向卧室走去。太阳一般灼热而通红的脑袋里,矮小滑稽的小人浑身闪着光奔跑着,像在迪斯尼电影里看到的彼得·潘似的小精灵。鸟被这一幻觉逗得笑了。 
  “你像一个亲切的老大妈。”鸟倒在床上的时候,终于还喊出了一句感谢的话。 
  鸟睡了。一个全身绿鳞的男子,眼睛暗淡而悲伤,嘴像山椒鱼似的惊恐地张开着,横卧在鸟的梦境里的暮色广场上;不一会儿,这一切又都卷入夜色的漩涡中。赛车启动的声音,然后,他深深地睡着了。夜里,鸟曾醒过两次,火见子始终没有回来。鸟两次都是被窗外的喊声吵醒的。那喊声,都很谨慎、克制,但又非常执拗而有耐性: 
  “火见子,火见子!” 
  第一次的喊声似乎还带有一些孩子腔,第二次鸟醒来的时候,那喊声是中年男人的声音。鸟抬起身,学着火见子向外看他的样子,扯起窗帘的夹缝,向外窥视来访者。鸟看到,在微暗的月光里呼喊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绅士模样的人。缩头缩脑,非常拘谨,但麻制夜礼服却穿得整整齐齐,鸡蛋似的圆脑袋向上仰着,他似乎既很羞涩,又带有一种自我嫌恶感,表情很不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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