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扒子街

第108章


这有什么呀?反正我没有爸、没有妈,我不连累影响你们,你们当你们的官,我做我的平头百姓。我本来就是扫大街的女人生的,不配做你们的儿子!”他说完抓起桌上的皮包,冲了出来。
  尤立明跑出家门,像落魄的人,不知该往哪里走。
  这些日子他的心情一直不好,要多么混乱就有多么混乱,要多么烦恼就有多么烦恼。
  他恨死了任有财,但更恨席晓星。这个可恶的女人,欺骗、玩弄了自己,她应该知道,尤立明岂是败在女人手下的人!
  他也常常想起王子白,觉得她才是真正的纯情可爱的女子。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怎么再不见她露面了呢?她去了哪里?拿了那么些钱做什么?他觉得,他如果要结婚的话,他的妻子只能是王子白那样正派的女子,绝对不能要奸滑百出、诡计多端的席晓星。跟王子白在一起,如同跟一只美丽的白兔游玩、嬉戏,只有快乐幸福,没有防范担忧。跟席晓星在一起,如同跟狐狸共眠,说不定她什么时候从你背上叼走一块肉,叫你疼痛不已。他想,等目前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过去了,平静下来,他的心情好了,再去找王子白,一定去找她。有了她,别的女人统统可以抛弃不要了。当然,他第一个要抛弃的就是席晓星。
  他信步前行,信马由缰。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孤独。爸不要我了,妈不我了,丁……她早就遗弃我,不要我了,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好伤心,只是哭不出来,没有眼泪。他像游魂似的走着,想着杂乱无章的一些事情,不知走到何处,不在乎走到何处。
  “偷偷!”
  他被这个可怕的称呼吓了一跳。眼前站着的,正是推着垃圾车,扫完大街,沾着一脸一身灰尘归来的丁玉娥,原来他已走到石榴巷的巷口。
  丁玉娥又高兴又激动,忙着要他进屋。他不知该不该进屋去,有些害怕……说什么呢?称呼她什么呢?他到这来做什么?那天没有认娘,今天来认亲娘?他还没有想过要认她啊!
  丁玉娥喜得扔了垃圾车就去启锁开门,心里还埋怨子青不知又上哪儿瞎逛去了。她要不回来,他大哥(她在意念里早已认定他是他大哥了)连门都进不了。她以为他是专门来找她的。
  “快进屋,我好想你哩。我想了你二十多年,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她那憔悴发黄的脸上,淌下两行热泪。这是高兴的泪水,是经过多少磨难重新获得的又辛酸又激动的泪水。
  尤立明站在门口,仍不知该不该进去。
  “偷偷,”丁玉娥话一出口,立刻在自己额上拍了一下,“我真老糊涂,你都这么大,我还叫你小名。立明,对,立明,以后要改口叫立明。”她像在警告自己用心记住。“这些年我一直在心里、梦里叫偷偷,叫习惯了嘴。快,进来。”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扯下一块干净的毛巾擦椅子让他坐。她同时又用这块毛巾擦脸上的尘土,拍打身上的灰尘。
  “立明,你别走了,在我这儿吃饭,我做几个地道的博川菜你吃。你在外面不一定吃得上。外面就是做,也没有我做的地道。”她忽然仰头向上,仿佛看见了空中的神灵,“老天爷有眼,老天爷保佑,终于让我见到我的儿子,我死也死得了,死也甘心闭眼了。”
  尤立明瞅见她那激动虔诚的样子,也有一点感动。“我真是你生的?”他忽然问。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
  “这还有假,我的儿,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等会儿你爸回来,你弟回来——天呀,他们还不晓得,蒙在鼓里,我还没跟他们讲——你自己瞅,瞅你像哪个。这是做不得假的。你妈说(她指的是高云)你的脸型有点像我,你回去用镜子照照就晓得了。”
  尤立明条件反射似的望一眼她,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脸上布满风霜劳苦的痕迹。
  “我不明白,你生下孩子怎么要抛弃?你怎么就舍得、忍心?”他凄惨地说,是质疑,也充满感伤。
  “孩子,你哪里晓得,那差一点要了娘的命!”丁玉娥痛苦地叫起来,仿佛又回到当年孩子被抱走的情景。
  “那你为什么还抛弃?”
  “不,我不是抛弃,决不抛弃!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肯舍弃我的儿!”她感情真切,泪流满面,“那都是因为你爸,因为那个年代。留下你,你爸会被开除党籍、军籍。你不晓得那时的情况,那时一个人开除了党籍、军籍,就不是好人,就是叛徒,反革命,一辈子没有出头的日子。”
  尤立明伤心地想,原来你为了你的爱人,为了你们的安逸幸福就抛弃了刚满月的儿子;现在高云又是为了她的丈夫升官不受影响,为了他们后半生的团聚幸福,又不惜牺牲他,不要他。“你们只顾自己,只爱自己,只为自己两口子快乐幸福,就不要儿子,就不管儿子死活。”
  “不,你想的不对!”丁玉娥痛苦万分地叫道,“我们不是光为自己,也是为了你,主要为你的长大成人考虑。那时株连厉害,你爸要是成了反革命,那你也是小反革命,上学、干工作都要受到影响、限制。我怎能眼睁睁地瞅你受委屈,受歧视呢?不如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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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真假世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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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抹了一把眼泪,扬起头,严肃地说:“立明,你不认我,我不怪你。是妈不好,妈没有本事、能力保护你、养大你。可你决不能不认你现在的爸爸妈妈。他们是好人,是善良的人。高局长是一位慈爱贤德的母亲。没有她,你能长得这么大,能这么出息成才?十月怀胎苦,没有十年的育儿苦。做母亲的哪个不晓得这种滋味。她深爱你胜过爱她自己,胜过她的亲生。你不能说他们不爱你,做父母的心都是苦的。他们总把委屈留给自己,藏在心里,不让儿女委屈、难过。你可千万要孝顺他们,敬重他们。你爱他们,敬重孝顺他们,我也就高兴了,心满意足了。你就是好儿子、孝顺儿子。你不叫我一声娘,我也甘心瞑目、死不后悔了。”丁玉娥言语恳切,表现出一位母亲的神圣的慈祥和真爱,一种能容纳万物万事的宽厚慈母心肠。
  尤立明在这无边的浓厚的慈母情怀中受到深深的触动感染,眼里涌出泪水,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娘,双膝跪倒在地。
  “妈!”
  丁玉娥愣了一下,张开双臂,把他抱进怀里,泣不成声。“儿啊,我做梦都想抱抱你、亲亲你。”
  尤立明感到这怀抱是那么柔和、温馨,充满了母爱。“妈,我让你受伤,吃了那么多的苦,你不怪我、恨我?”
  “不怪不恨。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想到恨。我的儿,你就失手把妈打死了,妈也不会恨你。妈对你,除了爱,没有别的。”
  王子白提着一篮子菜回来,瞅见尤立明坐在堂屋,十分惊慌,满脸绯红。妈呀,他怎么来了这里?他要做什么,难道又来找我……”
  尤立明也大感意外,瞪着惊疑的眼睛,“你怎么……”
  丁玉娥瞅他们的举动不像初次见面,便问:“你们认识?”
  “认识。”尤立明肯定地回答,“她去过我公司……”
  王子白更是不好意思了,提着篮子急忙往里面走。她怕妈再问什么,怕尤立明回答出一些听了叫人难堪的话,便提醒丁玉娥,也算是介绍说:“妈,他就是我讲的那个老总。”
  丁玉娥一下愣住了。但定神一想,害怕得惊叫起来:“你是说,他是借钱给你的那个老总?”
  王子白老老实实地答:“是。”
  尤立明也傻了,“你跟她叫妈?”
  王子白红着脸点了点头。
  “天啊——”丁玉娥一下子倒在椅子上,“作孽啊!老天爷,我前世不知做了什么恶事,这辈子来受这种报应!”
  “妈,你……”
  丁玉娥又跺脚又捶胸:“冤孽,冤孽!他就是我常跟你讲的偷偷,你的亲大哥!”
  王子白望一眼尤立明,忽然疯了似的狂叫:“不!他不是我亲大哥,不是,不是……”她疯了似的跑了出去。
  王家父子此时也相继回来,这一看,他彻底傻了。这两个人他全都见过,他对他们不是凶狠的踢打,就是恶毒的羞辱。没想到这两个人,一个是亲生父亲,一个是同胞亲弟弟!
  王国生惊疑不定,来不及问。王子青却火爆地跳起来,指着尤立明对他爸妈说:“就是他,这个人,他在刑警队狠狠地打我!”
  尤立明再也无法呆下去,连皮包也忘了拿,逃命似的跑了。
  跑啊,跑啊。他只想跑出城市,远离人群。仿佛天空有一个声音在追逐着他,斥责着他,叱骂着他。你还是人吗?你还算人吗?你致伤不负责任的是亲娘,骂的侮辱的是父亲,摧残折磨恨不得致他于死地的是亲弟弟,而乘人之危、花钱买来供自己淫乐的竟是一母所生的亲妹妹!你害的欺负的折腾的是自己的一家人,自己的亲生骨肉!可耻、可恶、可恨!该剐、该剁、该杀!
  天呀,怎么会是这样——他在心里惊恐地叫着——这是为什么?是平日的骄横,是对人世的玩弄,是凭藉权势、金钱的威风……所造成的恶果?是折腾社会、折腾世界、折腾人生的无情报应?还是上天的惩罚、报复?
  是什么?
  为什么?
  他眼前映出丁玉娥的痛苦无奈,高云的生气、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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