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宣太后

第84章


  “当真是要反了!”芈氏坐于正殿上首,右手拄着拐杖,前半身却微微向前倾着,微眯着眼看着站于殿下的魏冉,像是要把他的内心看透。
  魏冉昂然站立着,也同样微眯着一双眼望向芈氏,他觉得此时的芈氏虽一头银发,额头上布满了皱纹,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然她的眼神却依然十分有神采,如同两道电光一般射将过来,直把魏冉看得心里一虚。
  芈氏仿佛看出了他心虚,脸上冷冷一哂,沉声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的心思。”
  魏冉在芈氏的注视下,虽是感到心虚,但依然渊渟岳峙般地站着,岿然不动。这是一场权力的较量,更是一种毅力与胆识的较量,谁先退让,谁便是输了,而对魏冉来说,他要输掉的不仅仅是权力,而且还有可能赔上性命。
  魏冉的脸皮微微一动,虬髯胡子也随之抖了一下,“姐姐错了,此时此刻你看不透我,我也看不透你了。不杀向寿,便可以平息眼下的动乱,而且他还是你我之表兄弟,我着实想不明白,你为何还要坚持杀他?”
  芈氏唔了一声,从鼻孔里冲出一股气,然后抬眼看着魏冉,说道:“向寿之罪,罪不至死。但是他糊涂了,在最不该犯错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你且听清楚了,我杀他不是因为他该死,我是要敲山震虎。”
  魏冉浓眉一动,眼里精光暴射,突地仰首纵声长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悲怆之意,“姐姐,我劝你也想清楚了,你要杀的是你的表弟,你要震慑的也是你的亲人。”
  “亲人……唔,亲人……”芈氏低头念着亲人两个字,似是在咀嚼这两字的意味,“你是嫌我心狠手辣,连亲人都敢杀是吗?”
  魏冉却没接话,只是哼了一声。芈氏突地拐杖一敲地,尖声喝道:“可你却为何不收手,要眼睁睁地看着向寿人头落地呢?”
  魏冉神色一变。芈氏霍地站起身来,愤怒地朝魏冉道:“别以为我老了,就能让你轻易糊弄,蓝田哗变,分明就是你在暗中指使,你如果还有点良心,还顾念着兄弟之情,还念着我是你姐姐,念着王上是你的外甥,你就不该将事情做绝了!”
  这时候,又见宫中卫兵来报,说是从蓝田而来的军队已闯入咸阳城。芈氏哼的一声,只见她的银发在晨风中飞扬,蓦地把眼一突,喝道:“把向寿拉出去斩了!”
  嬴稷一直在芈氏的旁边坐着,这时候他坐不住了,双方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此时若是退一步,自然可解咸阳之危,但魏冉获胜之后,他将照旧在朝中把持朝政,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可若是不退的话,咸阳城内无兵可调,那万余人冲将进来,后果不堪设想。见芈氏大喊着要把向寿拉出去问斩,心慌之下,想要阻止,“母亲……”可刚刚开口,却见芈氏转过身来,厉声道:“怕了吗?若是你今日怕了,你的大权,你孩儿的大权都要旁落。我就不信,区区几人能把咸阳的天翻了!去带向寿,斩!”
  看到芈氏那咄咄逼人的气势,魏冉开始心虚了。他本无心要造反,挑唆士兵不过是想迫使王上让步,只要这一回胜了,他相信以后他们就能过上安稳日子了。可没想到芈氏却执意要斩向寿,如此一来,硬生生地把他逼上了刀口,他知道只要他再硬撑下去,待那些士兵一到,两厢情绪一上来,极有可能使逼宫演变成造反。可造反有把握吗?
  魏冉看着传令兵大步走出殿门,到大牢里提向寿去了,一时间左右为难,把一张黢黑的脸被逼成了绛紫色。
  “你有本事把我和王上一同杀了。”芈氏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朝魏冉走过去,最后在他的身前停下,瞪着眼凑到魏冉的近前,“我要看看你,为了一己之利,能杀多少亲人!”
  魏冉如铁塔般的身子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说:“你不要逼我。”
  “你也不要逼我。”芈氏寒声道:“秦国大将如云,你试试把我们杀了之后,你能不能走出这咸阳城。”
  魏冉的眼出现了恐慌之色,他倒不是怕死,而是害怕面对他的姐姐,他心里知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向她下手,如果没有她的话,当年他早就死在了楚国,何来今天?但如果不向芈氏下手的话,那么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输。
  魏冉终于低下了头去,他认输了。双腿一屈,跪在地上,“魏冉伏罪,甘愿受死。但尚有一事不知,姐姐为何执意要夺了我等之权?”
  “没了权,便是没了危险,有何不好?”芈氏的脸色缓和了下来,面对着跪在地上的魏冉,她仿佛一下子从声色俱厉的太后,变回到了慈爱的姐姐,“我告诉你,活着比什么都好。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封地里,安生地过日子,谁也不会去动你们一根毫毛。”
  嬴稷终于松了口气,在这场亲情与权力的较量中,芈氏终于赢了,她用她太后的气势,姐姐的严威,终使魏冉屈服。诚然,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也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当下转首朝范雎使了个眼色,范雎会意,出去吩咐道:“快去刑场把向寿带来。”
  是日向晚时分,后宫。
  芈氏的宫内其乐融融,一张大桌子前依次坐着芈氏、嬴稷、魏冉、芈戎、向寿、嬴市、嬴悝等人,侍从们忙上忙下地端了一桌的酒菜上来,等菜上齐了,芈氏让侍人们都退了下去,笑道:“现在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家人,今日把大家都叫来,一来是为了团聚,二来跟你等说一件事。我之前一直跟稷儿说,不管面对何事,公私要分明,断然不能混作一团,不然就乱了。你等都是有功于秦国之人,然则功是功,利是利,功利之间永远无法平衡,不然的话便是要乱了。我希望你等今后能将功名利禄抛开,都去各自的封地,好好地过安生日子,若是哪一日想我这老婆子了,便过来看望看望,大家都和气相待,我这辈子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魏冉等人显然心中有些不快,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太后已老,嬴稷主政,自然是要把声望盖过他的这些老臣调走,以组建属于他自己的朝臣,此王朝更迭,千古使然,乃莫可奈之事。故大家虽说心中不快,也只能默认并且接受了。
  如此,一场夺权之战在芈氏恩威并施之下,消弭于无形,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太后,更是中国历史上首位将权力交接处理得如此完美之人,也正是在她不断地调解和努力之下,才使得秦国走向了强大,以及最后的大一统。
  公元前266年,魏冉、芈戎、嬴市、嬴悝等所谓的秦国四贵,各自回到了当初原始的封地。是年,魏冉因身折势夺,在穰城忧郁而亡;芈戎则于公元前262年病死于华阳。只有向寿此后不知所踪。
  这一帮功勋盖世的旧臣老将,一路扶持着嬴稷走来,风风雨雨,刀光剑影,最后却不得善终,委实引人喟叹。
  然而,一朝新人换旧人,秦国却焕发出了新气象,此后,在新相国范雎的谋划下,秦国越发强大,最终在长平(今山西高平西北一带)与赵国展开了一场上百万人参与的大会战,最终大败赵国,一战平天下,拉开了轰轰烈烈的统一之路。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芈氏交权之后,在后宫之中也只觉是冷冷清清,凄凄凉凉,每日无事便坐在屋子里面发呆,遐想着过去那一段如火如荼、激情飞扬的岁月,时而微笑,时而啜泣,状若疯癫。亏的是魏丑夫不离不弃,始终陪在她身边,精心照料着。
  忽有一日,芈氏的神智好像清醒了些,用一双昏花的眼睛看着魏丑夫,然后招了招手,示意他离她近些。魏丑夫便走到她的跟前,蹲在其膝下,问道:“太后有什么话对小人讲?”
  “可还记得你以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芈氏微笑道:“你说你对我赤胆忠心,将终生对我不离不弃,可有说过?”
  魏丑夫笑道:“确有说过。”
  芈氏开心地笑了笑,又道:“这一晃眼,几十年就过去了,你实现了对我的诺言,嘿嘿!可真是不承想到,陪我走完这一生的人,竟然是你!”
  魏丑夫呵呵笑道:“此乃小人之福分也!”
  芈氏见他到如今都如此说,甚是高兴,说道:“待我死后,为我殉葬者,必以魏子也!”
  魏丑夫闻言,大惊失色,心想我陪了你一世,死后还要我殉葬!
  芈氏见他没有回话,笑容一敛,嗔道:“如何,不愿了吗?”
  魏丑夫自是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不愿,只说道:“能与太后合穴,这是何等的荣幸,小人岂能不愿!”哄了芈氏高兴之后,魏丑夫便偷偷地跑出宫去,找庸芮商议计较,央求庸芮无论如何要救他一命。
  庸芮颇有辩才,平日里与魏丑夫也有些交情,便即答应了下来。择日去了后宫找芈氏说道:“臣听魏子说,太后百年之后,要与其合穴而葬,臣听后深为感动,太后对魏子之情,端的是天下稀有。”
  芈氏半躺在座椅之上,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听庸芮说完之后,突然哼的一声,“你又来哄我!”
  庸芮惊道:“臣肺腑之言,并无假话。”
  “别以为我老了,就辨不清真假。”芈氏睁开眼睛瞟了庸芮一眼,转目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魏丑夫,“你是为他来求情的吧?”
  庸芮暗自一怔,心想太后虽老,心却依然似明镜一般!当下不敢再说客套话,直言道:“太后洞若观火,臣便实说了。敢问太后,人死之后,可还有知觉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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