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

第47章


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再见。”
  她的手从挂下的话筒上慢慢地、似乎不舍地抬起来。洪望楠看见她的肩背微微地抽动起来,越抽动越厉害,她在哭泣。
  “你到底怎么了?你俩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猛烈地摇摇头。
  “告诉我,我比你大得多,经历也比你多多了,告诉我实话,你们到底怎么了……”
  她喊叫起来:“什么也没有……我不要你把他想得那么下作!”她又蹲下来,缩在墙根,“都是……都是我不好……”
  洪望楠再也忍不住,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你爱上他了?”
  她吓了一大跳似的抬头,脸上全是泪水,静静看着洪望楠,哽咽也被吓得停住了。
  洪望楠蹲下来,晃了晃她的肩膀:“是不是?”
  她惭愧地,却也是痛快地点点头。哭泣这才真正决堤,她扑在洪望楠肩上痛哭起来。
  chapter 11
  1939年夏天的那个晚上,一向只做投机生意的三伯伯,破天荒地答应去做一桩不赚钱的买卖:利用银行的便利条件,帮助新四军管理一笔海外捐助的款项。三伯伯成功地用这笔款子做了投资,在1939年到1941年之间,这笔钱部分解决了新四军的医药费用,但是他拒绝去收共产党的佣金。因为他认为,收了佣金就等于被雇佣,他不愿意涉足政治,他只希望王沐天能够平安,这样他才对得起王家,对得起他深爱多年的朱玉琼。也许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场纯粹的交易。
  桑霞和三伯伯在那个晚上谈话之后的第二天便离开上海,回南洋去筹募资金。从南洋回来后,地下党组织出于安全考虑,直接派她去了皖南龙岩的新四军军部,王沐天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她。组织另外派了一个老同志到果品批发站来领导王沐天和小包,他们的药品输送站在十六铺一直坚持到1940年春天。
  1940年的春天,王沐天进入中国抗日军政大学第五分校学习,随后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同年,王沐天正式参加皖南地区新四军,和他一起参军的还有小伙伴小郑,他们的另外两个伙伴小刘和小高早在去年便跟着洪望楠走了——制造打击日寇的飞机,这是他们俩认定的最有效的抗战工作。
  虽然吃住条件艰苦了一些,但紧张有序的生活让王沐天感到无比充实,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刚到新四军根据地的几个月,是他一生中最开心、最振奋的时间。既学习战争理论,又参加实战演习,还能够经常见到桑霞……当然,这是他的一个小秘密。
  可以看出,一年多的锻炼在王沐天身上发生了明显效果。他依然年轻,但你会发现他和去年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他的眼睛时不时透出一种奇怪的东西,那是与他年龄不成正比的成熟和坚定。
  1940年的上海,空气里漂浮着几丝诡异,充斥着暧昧和肃杀的味道。如果为这两者寻找代言人,三伯伯和平野谷川无疑是最佳人选:三伯伯依旧波澜不惊地喝着他的红酒,抽着他的雪茄,打着他的弹子;一向低调的日本商人平野谷川却浮出水面,摇身一变成了日本少佐——他本来就是军人,商人只不过是一种掩饰。
  三伯伯干净利索地出杆,随着一声脆响,一只球撞在另一只球上,球沿着奇妙的路线来回滚动,然后两只球同时落袋。他直起身,一向含而不露的面孔上,微微有些得意之色。
  他身边依然是那个荷兰球友凡达伦,是球友,也是生意伙伴。
  凡达伦漫不经心地鼓掌,他的兴趣显然不在球上,而是国际局势:“东条英机取代禁卫摩当了首相之后,美国还在跟日本谈判,有什么谈头?罗斯福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能更充分地备战。不过日本未尝不是借谈判拖延时间,做世界大战的准备。今年五月德国占领了法国,日本就开始落实他们的计划了,因为希特勒把英国和美国的注意力引开,日本就能彻底掀翻荷兰殖民政府在印尼的控制,把印尼的石油资源夺到手,同时占领缅甸,切断滇缅公路,这样重庆政府得到外国援助的通道就断了。假如日本人的计划能实现,他们的亚洲霸主地位基本就确立了。”
  看到三伯伯在很认真听着他的信息和分析,凡达伦继续说:“不过希特勒也希望日本能把美国拖住,即便美国参战,也会被日本困在太平洋上。最近希特勒跟斯大林又不亲了,说不定要撕毁《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用不了多久,斯大林就会跟日本缔结互不侵犯条约,斯大林不愿意一面对付希特勒,一面对付日本,两线作战会很消耗的。想要细节吗?”
  三伯伯问:“价钱呢?”
  凡达伦笑笑,对于这个老客户他很放心:“一会儿慢慢谈。”
  三伯伯坐了下来:“关于中国国内的消息,你有什么新鲜货色?我指的是各方面的消息。”
  凡达伦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个无价的消息:日本人通过中介,准备给蒋介石设宴。”
  三伯伯有些兴奋了:“消息可靠程度?”
  “百分之八十五。”凡达伦观察着三伯伯的反应,“还想听国内消息吗?国民党在黄桥一仗吃了一记大亏,现在已经下定决心要狠狠收拾共产党。他们会来一个大动作。”
  三伯伯神情变了:“什么样的大动作?”
  “比如,造出一个口实,再次改编新四军。叫是叫改编,其实就是取缔编制。”
  一个服务生进来,对三伯伯悄声说有电话找他,三伯伯轻声向凡达伦道歉,走出弹子房。
  朱玉琼的声音在电话里一直颤抖:“出了大事了!我们的亲家公给日本兵打得七窍流血,还给他们捉到宪兵队去了!”
  “我们的亲家公”,这话是有背景的,三伯伯和朱玉琼已经秘密订了婚,在王沐天入党的那天。
  洪涧琛正在圣约翰大学课堂授课,平野谷川带领十几个日本宪兵冲进讲堂,他给洪涧琛定的罪名是:辱没大日本国的荣光和尊严。一番激烈冲突之后,日本兵拔出寒光闪闪的刺刀,学生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受人尊敬的教授被抓走。
  平野少佐和书记员坐在日本宪兵队拘留所的审讯室,浑身血迹的洪涧琛被拖了进来,安置在一张椅子上。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刚刚遭受过一顿殴打,痛得不断抽冷气,身体不断从椅子上往下滑。平野担忧地看着对面面色如土的老人,他担心洪涧琛会忽然中途断气,那样麻烦就大了。
  “洪教授,把你这样有名望的教授带到这里,实在是无奈,也是一场不愉快的误会,现在我们就来清除这场误会。只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马上就可以放你出去。”他向身边的看守使眼色,看守拿着上面印有“悔过书”几个字的文件,走到洪涧琛面前。
  平野把悔过书递到洪涧琛面前:“签下你的名字,就可以回家了。”
  洪涧琛睁开血肿的眼皮,看了一眼铅印的格式化的悔过书,闭上眼睛。
  平野笑得有些勉强:“不要这样高傲嘛!你也给我下不来台了,是不是?你签个名,我们大家都可以下台。你现在就可以回家!”
  老教授纹丝不动。
  “哦,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放心,所有签了名字的悔过书,我们特高课会秘密存档,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说话一贯算话。”
  审讯室一阵沉默,只有洪涧琛吃力的呼吸声。平野用手指头敲了敲桌面,洪涧琛仍然没有反应。
  平野站起身,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冒犯大日本帝国,总要赔个礼吧?哪怕是私人之间,赔礼道歉也很正常。悔过书就是赔礼。西方人被冒犯,还会跟你决斗呢。”
  看着一脸平静和淡然的洪涧琛,平野突然用拳头猛砸桌面:“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儿子洪望楠是国民党飞机制造专家,正在指挥他的工人造飞机对付我们大日本皇军!”
  洪涧琛一动不动,一副任杀任剐的超然。
  平野冷笑:“你要是不签字,就再也见不到你心爱的儿子了!”
  走廊里突然传出一阵惨叫,显然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洪涧琛听到叫声,微微睁开眼,平野注意到他的神色,缓缓地说:“这几个人马上就要到刑场送死去了,你要不要跟他们一样?”
  电话铃响起,平野抓起电话,是他的上级三岛大佐:“美联社和法新社的电台都广播了这个消息,你要马上想办法把这个老头的案子处理掉,他要是不投降,就尽快地秘密处决他。在上海的西方人都自命不凡,总觉得他们是民主自由的使者,好像他们才是亚洲人的救世主,假如这个老教授的问题处理不妥,日本人会被他们宣传成迫害学者、反文明的野蛮民族,他们已经在这样攻击谩骂我们了……”
  平野恭恭敬敬地询问:“那您的意思,什么时候秘密处决?”
  “看他的悔过情况,假如他悔过,我们可以利用这份悔过书做宣传,堵上西方新闻界的嘴!”
  “给他多长时间的限期?”
  “最多到明天夜里。”
  院子里传来几声枪响,受到震动的洪涧琛睁开眼睛,看着窗外云淡天高的秋日天空。
  被枪决的人微弱的最后呼号和呻吟随之传来,接着又是几声零星的枪响。
  洪涧琛哆嗦了一下结了一层血壳的嘴唇。几只鸽子飞过窗外洒着阳光的蓝天,鸽哨长鸣,似乎在为无名殉难者哀歌。
  万里晴空的尽头,飞机的轰鸣渐渐近来,这声音似乎充满不祥,很快,一架架飞机掠过热带森林的树梢,飓风一样摇晃着整个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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