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

第53章


估计有一根断骨的碴子刺伤了肺。假如止住了血,我们再来关照他的肋骨。就这样,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观察。”
  孙碧凝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问:“我需要准备什么?”
  法肯斯坦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们信教吗?”
  孙碧凝摇摇头:“信过。不过已经很久不去教堂了。”
  法肯斯坦开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那就省事了,不必在最后时刻请神父。”然后他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准备一套他喜欢的衣服吧。有备无患。”
  有人按门铃,孙碧凝从卧室走出来,来到门口。从窥视孔看出去,一个年轻男子捧着一大篮水果,还扎了根彩带,上面写着“祝愿我们敬爱的洪涧琛教授早日康复”。
  年轻男子说:“孙妈妈,我是您的邻居,就住在您家楼下。刚才有人送礼送错了门牌号,送到我家来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不过我现在不方便出去,能不能请你把东西放在门口?”
  年轻男子说:“好的,那我就放在门口了。记得要来拿哟,这么好的水果,被人家拿走了多可惜。学生们一片心意也辜负了……再见孙妈妈!”说完转身离去。
  孙碧凝等人走了,准备开门,却听到从卧室里传来洪涧琛的呼唤。她走进卧室。
  洪涧琛是被自己的咳嗽吵醒的,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有一注鲜血悄悄流了出来。孙碧凝在床边坐下,不露声色地用一块毛巾地给丈夫擦去血迹,端起床头柜上的一把茶壶倒茶。洪涧琛无力地睁开眼,看着她,她微微一笑,把茶壶嘴凑到他嘴边。洪涧琛喝完,也冲她微微一笑。这对多年的夫妻似乎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坦然,从容,所谓相依为命也便在这个时候呈现出它的最深意义。
  洪涧琛孩子气地咧了一下嘴角:“我……刚才做梦了……”
  孙碧凝柔声问:“梦见什么了?”
  洪涧琛的喘息也似乎变得轻柔:“梦见我们在美国……”
  “后来呢?”
  “后来……就咳嗽……”又是一股鲜血从洪涧琛嘴角流出,孙碧凝仍然用最不起眼的动作替他擦去血迹。洪涧琛拉住她的手,她轻轻把沾满血迹的毛巾扔在地上。洪涧琛拿起她的手,努力地看着,然后抬起头,灰暗疲惫的双眼因为充满狐疑倒显得生动明亮起来。
  “你在擦什么?”
  孙碧凝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脸上却是轻松地笑:“没有……你看,什么也没有啊。”
  洪涧琛眼里渐渐充满信赖,安然阖上眼皮。
  孙碧凝站起来,捡起地上血迹斑斑的白毛巾,眼泪充满眼眶。她轻轻向门口走去,压抑地抽泣着。
  洪涧琛微微睁开眼,看着她手里的血毛巾,又看着她因抽泣而抖动的肩膀。他想安慰她,可是他能做的却只有假装不知道,他还有些愧疚,这些痛苦不该由孙碧凝一个人承担的……
  那些丑恶的人又怎么会去同情无辜人的遭遇呢?他们是永远不会懂得感动的。
  在孙碧凝出门取果篮的时候,他们就像瘟疫一样突然出现,他们踢翻了果篮,然后大摇大摆冲进了洪家,他们气势汹汹地提着木棒,看到什么砸什么。他们是多么可怜,因为只有在这种残暴的发泄中他们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
  孙碧凝一步步往后退,退进卧室,锁上门闩。她走到洪涧琛身边,一把抱住丈夫。耳畔一阵阵东西碎裂的声响,她像是在躲空袭一样,尽量把丈夫护在身子下面,她的两只手捂在洪涧琛的耳朵上,仿佛卧室外的打砸声音会震坏他的鼓膜。
  洪涧琛用微弱的声音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让他们砸,都是身外之物……就是……一把火……把书都烧了,也……没关系……书都在这里……”他指指心口,又指指脑子,“不要理他们……”
  孙碧凝点点头,她看丈夫神色很平静,自己也放松了不少。
  便衣们砸完了客厅,并不满意,开始过来砸卧室的门。洪涧琛轻轻推开孙碧凝说:“去开门。不然好好的门会给他们砸坏的……”
  孙碧凝慢慢站起来,把卧室的门打开,便衣们冲了进来。
  洪涧琛闭上眼睛,就像他在平野面前任杀任剐、眼不见心不烦地闭着眼睛。他已经有了应对丑恶的经验,而他关闭了视觉的世界是灰色的、平和的。
  但是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他闭着眼睛,任咳嗽震动着全身……
  一个便衣来到床边,洪涧琛嘴里突然喷出一股鲜血,鲜血如同红色的喷泉,碎裂成无数小小的血珠,坠落到雪白的被单上。便衣吓呆了,瞪着这个垂死的老人。
  孙碧凝走过来,推了推便衣:“有什么看头?没见过老人咳嗽吗?”她用一条一尘不染的白毛巾擦去洪涧琛脸上、嘴上,以及被单上的血迹。
  便衣们居然退出卧室。在一个垂危的生命面前,他们居然也会感到恐惧——这也许是他们身上唯一残留的一点人性。
  便衣们发泄完毕,要离开了。为了证明没白来一趟,还不忘顺手抱走一件或两件洪家的摆设:古董陶瓷、座钟,还有一个便衣实在找不来值钱的东西,干脆抱着一个豇豆红大花瓶向门口走去。
  孙碧凝从卧室里走出来,叫住他们:“请等一等。”
  便衣们有些心虚地站住,回过头。孙碧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怒意,而是一种平静后的悲凉:“我就想问一声,都是中国人,你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
  便衣们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中国人”,这个事实让他们更感到尴尬,一个便衣不耐烦地对同伙说:“快走啊!发什么呆!”
  孙碧凝淡淡地说:“你们这样吓唬我们,折磨我们,让我们不得安生,无非就是想让我们改变,变成跟你们一样的人,是不是?我们是吃不消你们的惊吓,你们看见了,我们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不过再吃不消,我们也不会变,不会成为你们这样的人。没办法,一个人要做什么样的人,是由不得自己的,就像你们也改不了,也没法变成我们这样的人。既然是这样,你们不如省省力气,别来折腾我们了。大家各走各的路不好吗?我外子只剩一口气了,他是谁不还是谁吗?你改变得了他吗?你能改变的就是让他把那一口气咽了。我想你也不会那么做,你要是那么做,我都为你不好意思。走吧走吧,啊?我们家几代书香,没什么好东西,哪几件东西还让你们看得上眼你们就都拿去。走吧。”
  当意识到恐惧于事无补后,孙碧凝这个一向胆小怕事的女人,此刻再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她柔弱的身体淡定雍容地站在一片废墟和狼藉中,那些便衣在她面前,只能是自惭形秽。
  白色雪弗莱在洪家公寓的弄堂口停住,先下车的是王多颖,司机把朱玉琼从车门里搀扶出来。
  王多颖从车里小心翼翼地拎出一个多层食盒。那是朱玉琼今天特意为洪涧琛接风洗尘做的几道菜,她亲自下厨。
  几个便衣从楼上跑出来,有人手里抱着粉彩瓷缸,有人抱着豇豆红大花瓶,最后出来的一个人扛着一个三脚架,背着望远镜的皮箱。王多颖惊呼:“那是望楠的望远镜!怎么会到他们手里?”
  “豇豆红也是洪家的!”朱玉琼冲便衣叫喊起来,“喂,站住!”
  几个便衣穿过马路,向停在马路那边的一辆轿车跑去,朱玉琼拉起王多颖就追。母女俩追到马路对面,拦住正在往车上装东西的便衣们。司机看着母女俩不知深浅地要阻挡那帮一看就没有好来头的汉子,赶紧跑到路边公寓电话亭里,借给巡捕房打电话保全自己。
  朱玉琼质问便衣:“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便衣刚刚在孙碧凝那里接受完教训落荒而逃,想不到又杀来两个女人,勃然大怒:“滚开!”
  朱玉琼不依不饶:“这些都是我亲家的东西!青天白日的,你们打家劫舍啊?”王多颖上前要拦他们,她纤弱的身体又怎能拦得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壮汉,他们把王多颖狠狠推倒在地上,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永远不会缺看热闹的人,他们对着这对母女指指点点,发出一些无谓的叹息。王多颖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看着这些麻木的人们,突然爆发起来:“你们围在这里看什么?看马戏啊?你们这么多人,就看着那几个歹徒横行,亏你们还是中国人!亏你们晓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德!难怪日本人欺负我们,有些中国人都欺负中国人!”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看着王多颖,态度非常漠然,站在最前面一个直眉愣眼的少年很响地抽了一下鼻涕。朱玉琼拉起女儿,摇摇头:“哪怕你们给巡捕房报一声警也好啊……”
  司机看危险没了,赶紧从人群里挤进来邀功:“报警也没有用,巡捕房听我报了车号告诉我,那是日本特务的车。”
  洪家的门现在已经没有防备的必要,大肆敞开着。门口扔着砸碎的陶瓷瓶罐,一屋子砸碎的家具,满地玻璃碴、碎纸片。孙碧凝正弯着腰在扫地,听见门口的响动,直起腰。
  王多颖和朱玉琼来到卧室门口,看到一个完全脱相的洪涧琛。她们慢慢来到床前,王多颖把茶壶端起来,给洪涧琛喂水,眼泪汩汩地流下来。
  洪涧琛喝完水,道声谢谢,看到王多颖的神情,反过来又安慰她:“望楠……不会有事的……在美国……一个吉普赛人给他算过命,说望楠能活到一百零一岁……”
  老人的生命已经垂危,还在设法安慰她,王多颖使劲点点头,却点得泪珠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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