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

第57章


  日军子弹密集得如同骤雨,新四军的机枪手倒下了,贺晓辉从他手中接过机枪,向日军猛烈扫射,边打边撤。进入了灌木丛,他侧脸一看,发现王沐天跑过来了,勃然大怒:“你来干什么!来送死还是来当活口?”
  王沐天不理睬他,把枪架在一棵树杈上,细心瞄准,稳稳地勾动扳机,一个追近的日军叫了一声倒下了。
  贺晓辉大吼:“兔崽子,叫你撤!”
  王沐天仍然不理会,换了一棵树,再次细心瞄准。衬映着火光,一个日本兵的额头中弹,血像红色的碎玻璃一样飞溅而出,软软地倒了下去。
  王沐天初次参加战斗便轻松毙掉两个敌人,不由一阵狂喜,几乎忘记了这是在战场上,贺晓辉怒气冲冲地推了他一把:“你再不撤我毙了你!”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向树林深处跑。
  贺晓辉换了一个位置向日军点射,忽听身后王沐天一声大叫,回头看去,只见王沐天左肩有一片殷红色迅速扩大。不知天高地厚的王沐天受伤了。
  贺晓辉冲到王沐天身后,伸出手将他扶住,一手扛着轻机枪,一手架起他,向树林深处跑去。
  到了河边芦苇丛,贺晓辉迅速撕开王沐天的军装给他包扎,他疼得狠抽了一口冷气。
  贺晓辉冷冷看着王沐天:“疼得舒服吧?让你犟!让你不怕死!”
  王沐天傻乎乎地问出一句:“参谋长,我会残废吗?”
  贺晓辉冷笑:“谁是你的参谋长?别说我参谋不了你,就连命令你都不接受!你残废了,账倒是会记到我头上!军首长跟我说过,王沐天少一根毫毛,都拿你贺晓辉是问!”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活下去慢慢打听为什么吧!”贺晓辉使劲将绷带扎紧,然后从背上摘下一个布包,解开,从里面拿出一套布衫布裤,“赶快换上!”
  看王沐天动作慢慢腾腾,贺晓辉不耐烦地上来,三把两把地帮他脱下军装上衣,他疼得失声叫起来,贺晓辉瞪了他一眼:“忍着点,一分一秒都是你的性命,慢了你明天就吃不到上海小馄饨了。”
  王沐天瞪着眼问:“我们去上海?”
  “对啊,你动作快点,活过今天,明天就见到你妈了!”
  远处响起日本人的吆喝声,十几道手电筒照了过来,贺晓辉推了王沐天一把,压低声音说:“往河边跑!”他瞄准一个追近的手电光圈,一个点射,光圈熄灭了,然后他扭头再跑一截,再次停下,瞄准另一个追近的手电筒光圈射击,伴随着手电筒落地,一声惨叫传来。
  日军士兵意识到不妙,迅速把手电筒熄灭了,却发现失去了追击目标,迟疑地东张西望。
  贺晓辉和王沐天匍匐着接近河滩,到了河里,贺晓辉用一只手挟起王沐天,另一只手划水,向河心漂着的一艘小船游去,他问王沐天:“会潜水吗?”
  王沐天咬牙忍住疼痛,点点头。
  日本兵追到了河边,手电筒的光在河面上乱晃,开枪一阵乱扫。贺晓辉猛然把王沐天的头往水下按去,自己也把头埋入水中。大大小小的水柱在小船周围升起,又落下,水面如同开了锅。
  没有见到人影,日本兵又重新打开手电筒,把四个捆在一块儿的手雷朝小船扔去,轰隆一声,船篷和船身碎成无数片腾空飞起。他们又观察了一会儿现场,再也没听到动静,便吵吵嚷嚷地离去了。
  幽蓝的河底,水草妖媚地舞动,贺晓辉挟着王沐天在水草间穿梭,王沐天突然间抽搐起来,身体变得沉重僵硬,贺晓辉拖不动了。王沐天的癫痫病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发作了。贺晓辉打算换手拉住他的后衣领,不料胳膊被王沐天一把揪住,带着他往水底沉去……
  贺晓辉拼命挣扎,但迷乱中的王沐天力大无比,他被越拽越深。这时,他忽然看到一根船脊在两人的头顶漂浮而过,他使出浑身力气,带着王沐天向它游去。终于够着了船脊,抱住它,将两人的身体重量转嫁于它。
  他从水面探出头来,看见彼岸一沉一浮向他靠近,回头看了一眼王沐天,已经毫无声息。
  贺晓辉踏上河岸的淤泥,把昏迷的王沐天抱起来,艰难地挪到岸边。他把王沐天放在草地上,用膝盖顶住他的腹部,慢慢揉动。王沐天嘴巴一张,呕出一股河水,贺晓辉轻轻拍着他的腮帮:“醒醒!”
  王沐天的脸色和死鱼的肚皮相仿,嘴唇发白,眼睛紧闭。贺晓辉伏在他的胸口听了听,又把手搭在他的脉搏上,他慌了:“王沐天,我求你了,别害我啊!你死了我可担待不起……”
  王沐天白里透青的脸宛若一个少年烈士,宁静地闭着眼睛,眉宇间透出一种进入永恒的超然。
  贺晓辉流泪了:“你这人哪一样都好,就缺一根筋,缺少害怕和保护自己的那根筋!”他把自己的嘴巴凑到王沐天嘴上,猛地吹一口气,再看看他,还是没有还阳的迹象。
  他按住王沐天的胸部,一上一下地做人工心脏起搏……
  那天,王沐天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从死亡一般的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感觉,那种灵魂和身体渐渐合为一体的感觉,而贺晓辉的面孔就是他起死回生的坐标,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见老贺流泪。
  似乎是从一片浓雾中,又像是从深深的水底,渐渐地透出一团微弱的亮光……
  那团微弱的光中出现了一张模糊的面孔,面孔上的五官渐渐清晰,变成焦急恐惧的贺晓辉的脸。
  王沐天睁开眼睛,见贺晓辉脸上全是泪水,但声音却是兴奋的:“小兔崽子,你吓死我了!”
  王沐天微弱地说:“参谋长……”
  “什么参谋长?跟过去一样,叫我老贺!”
  王沐天吃力地笑了一下:“老贺……”
  贺晓辉大笑:“你还真活着!小兔崽子!”他背过身,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把眼睛。
  “我们……这是……在哪儿?”
  “管他在哪儿,只要你活着,我就能交差了!”贺晓辉累坏了,四仰八叉地躺下去,两手枕在脑袋后面,看着正在亮起来的天空。
  星星落下去不少,仅剩的几颗稀疏地发出暗淡的光,而东边的一线明媚的粉红正在变宽,变亮,变得越发艳丽。王沐天呆呆地凝视着夜空。到那天为止,贺晓辉已经救了王沐天三次性命了,就算他是一只猫,有九条命,三条命是贺晓辉夺回来的。
  两个人在冰凉的芦苇丛互相依偎着睡了一夜。王沐天醒来后,发现贺晓辉不在身边,他睡眼惺忪地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在河面上四下张望。突然他看见几条鱼放在河滩上,虽然已经死了,但十分新鲜。
  “扑通”一声,贺晓辉从河水中冒出来,两手各拿着一条两斤多重的青鱼,贺晓辉喜笑颜开地说:“鬼子昨天夜里扔了那么多手榴弹,炸死的鱼今天都归我们了!”他指着河水上漂动的两三条鱼,“看见没有?够我们一个班战士的伙食了!”
  王沐天盯着他冻得发青的脸,诡笑一声,假装惊诧地盯着他:“你的嘴唇哪里去呢?”
  贺晓辉迷惑起来:“我的什么哪去了?”
  “嘴唇,你的嘴唇怎么没了?”
  贺晓辉走到王沐天跟前,把鱼往地上一扔,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嘴巴,瞪着王沐天:“胡说八道!”
  王沐天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嘴唇冻得跟面孔一样,又青又紫,看上去就像嘴唇没了!”
  贺晓辉推了王沐天一把,王沐天向后踉跄一下,他捂住肩膀,笑容却无比灿烂。共同经历过一番生死,他们的友谊已经坚不可摧,似乎不再有任何距离和界限。
  洪望楠到王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朱玉琼和孙碧凝几个女眷在打麻将,看到洪望楠回来,停了麻将,七嘴八舌地问候着。朱玉琼的声音最大:“望楠,你这只受伤的眼睛有没有检查过视力?”
  洪望楠哈哈一笑:“检查视力?不用!我们厂检修飞机的美国空军讲过个笑话,说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征兵要检查每人的眼睛多少度,等到战争快打完的时候,再征兵,就不检查眼睛多少度,只是数数眼睛够不够数了,够两只眼,就盖章算合格!现在是数眼睛的时候了,说明仗打得差不多了!”
  孙碧凝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地唠叨着:“你看他这个人,还笑得出来!”
  好像有感应似的,一整天王多颖都心神不宁,她把自己关在卧室,一遍遍地弹奏着肖邦的叙事曲,但是钢琴也似乎在和她作对,总是弹不出满意的音调。听到洪望楠的声音,她没有马上出去,端着蜡烛来到立柜前,借着烛光审视自己的容颜,然后用另一只手慌里慌张地理着额前鬓角的头发。她拽开衣柜的门,在一件件衣服里翻找,抽出一条玫瑰色的旗袍,看了看,又挂回去,再抽出一条墨绿色的旗袍,迟疑着,还是把它挂回去。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穿平时穿的居家衣服。
  一滴大大的烛泪滚落下来,烫了她的手,她猛地一哆嗦,把蜡烛放在床头柜上,将烫疼的手指放进嘴里。
  朱玉琼在门外喊了起来:“阿颖,快出来,看看谁回来了!”她再次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门开了,洪望楠出现在门口。王多颖缓缓转过脸来。两人长时间的沉默,像是百感交集,又像是亲极反疏,僵在那里。王多颖走上来,目光定在洪望楠的右眼上。洪望楠摆出无所谓的样子,笑着逗她:“失望了吧?没想到,等回一个独眼龙来。”
  “就是轰炸那天受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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