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

第58章


  刘玉翠说:平反的证,让我看看。
  老杜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纸,给了刘玉翠……刘玉翠又忙把灯点上,拿着那张盖有大红印章的纸看了又看,还在灯前照了照,说:真不容易呀,到底给平了……而后说:给我念念。
  老杜脸色陡然变了,厉声说:念什么念?有啥好念的。平了就是平了。说着,他忽一下把那张纸从她手里夺过来,重新叠好,装在贴身的衣兜里。
  刘玉翠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看你,我又没说啥?不念就不念。那,睡吧。
  两人重新躺下来,背对着背,各自都有些心事……吹了灯,刘玉翠睡着睡着,突然一猛子坐起来,一拍床,说: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说:我先过去,你……跟孩子,回头再说吧。
  刘玉翠说:你拍拍屁股走了,不会……不要俺娘俩了吧?
  老杜沉默了—会儿,说:不会。
  刘玉翠说:我想你也不会,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说:睡吧。
  刘玉翠说:妞她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俩哪……不管咋说,俺跟你这么多年了…
  老杜说:睡觉。睡觉。
  刘玉翠用脚踢踢他:你要是敢不要俺娘俩,我可不依你!
  老杜说:现在刚平反,没房子没啥的,等我安置好了,回来接你。
  刘玉翠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而后,刘玉翠回身搂住他,很温柔地说:妞她爹,你,犁吧。你叫我啥我都应着,咋叫都行。你犁……犁犁犁犁,犁!
  老杜翻身上马,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说:一股子蒜气。去,刷刷牙。
  刘玉翠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嘟哝说:都半夜了,刷啥牙呢?你将就吧……可她还是去了。这一夜,刘玉翠心甘情愿地喊了很多“犁”。
  老杜走的那天,见人就谢,对村人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他还流着泪说,是无梁改造了他。无梁是他的再生父母。他还说,这些年,这些日子,他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老杜走后,刘玉翠天天在村口望。望着望着,有一天,她突然在村街里跳脚骂道:上当了。这么多年,我养了个白眼狼啊!
  村里人都劝她说:咋会呢?老杜这人,不会。
  一年后,老杜回来了。
  老杜是回来离婚的。
  据说,老杜执意要离婚,是因为一张报纸……村里人都说:瞎掰。没有人因为一张报纸闹离婚,这不过是—个借口。
  老杜回来先去拜见了老姑父,给老姑父送了烟酒。后又一家一家拜,送的是饼干糖果之类,还挨个敬烟……人们都说:不赖,不赖。老杜终于熬出头了。
  老杜这次回来变得更谦虚了。虽然平反了,他已经是国家的人了,可他还穿着他平时穿的那身衣服,显得很邋遢。连村里人都看不下去了,说:老杜,你如今是国家干部了,该置置装,换身新衣裳了。他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后来刘玉翠说,他是装的。那时老杜已学会说假话了。老杜原来不会说假话,一说假话脸红,现在老杜说假话脸也不红了。刘玉翠愤愤地说:他练出来了。老杜很狡猾,老杜给她下了个套儿。老杜先不说离婚,只说是给刘玉翠娘俩转户口。
  那时候刘玉翠还不知道老杜会骗她。最初,刘玉翠美死了,美得一夜都没睡好觉。
  那天早上,她还特意梳梳头,换了身衣服,收拾得青菜儿一样,利利索索地上路了。走上村街的时候,她见人就说:要转户口了。往后就是城里人了。到时候你们可去呀,都去……张扬得一个村的人都知道了。说了这些后来成为笑柄的“打嘴话”之后,她就高高兴兴地跟老杜到镇上去了。
  在镇街上的一家商店里,老杜先领着刘玉翠扯了两块做衣服的布料。刘玉翠说:花这钱干啥?老杜说:得花,这些年苦了你了。说得刘玉翠心里软乎乎的。
  在镇上的一家饭馆里,老杜要了四个硬实菜:扣肉、蒸蛋羹、油炸花生、红烧鱼,还有两碗米,都是刘玉翠最爱吃的。等刘玉翠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老杜摊牌了。
  老杜说:翠,有些事,咱得慢慢来,一步一步来。
  刘玉翠打了一个饱嗝儿,说:你,啥意思?
  老杜说:本来,是给你们娘俩一块办的。现在只能一个一个办了。你看先办谁的?
  刘玉翠一怔,说:你不是说都转么?
  老杜说:我是想都转,可人家不给办。
  刘玉翠急了,说:你送啊。、该花的钱得花。
  老杜说:你以为我没送,我天天给人送礼,腿都跑断了,才批了这一个。咱慢慢来,你看行不行?
  刘玉翠蒙了,她说:那那那……先、转孩子吧、
  老杜说:我也觉得孩子的前程要紧,你说呢?接着,他义说:你放心,接下来就给你办。
  刘玉翠愣愣的……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一时想不清楚。
  在饭馆里吃了饭,他又领着刘玉翠去转女儿的户口。也许老杜早已打点过了,女儿的事办得很顺利,“啪、啪、啪”,民警把章一个个都盖上了。
  从派出所出来,在镇政府的院子里,老杜装着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对了,有件事,咱也顺便办了吧。刘玉翠没有多想,问:啥事?老杜说:办了我再告诉你。这事与分房有关,办了我就可以在城里分房子了。刘玉翠说:到底啥事呀?老杜说:你别问了,就是证明一下,我在乡下没有房子。刘玉翠说:就这事呀?老杜说:就这事。而后他又特意嘱咐说:进去后,你啥也别说。人家问你同意不同意,你说同意就行了。
  于是,刘玉翠糊里糊涂地就跟老杜进了另一间屋子……
  再后来,刘玉翠逢人就说:这人真阴哪!他就是个慢毒药,一点一点地诓我!
  老杜肯定事先就给镇上的民政助理送了份儿厚礼,所以离婚手续办得非常顺利。民政助理是寝办合一。老杜进屋后,先让刘玉翠在外间等着.而后侧着身子从兜里掏出两张红颜色的结婚证书交上去,说:刘助理,忙着呢。民政助理朝外边瞥了一眼,只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来了……都没意见吧?刘玉翠探头朝里间望了望。没等刘玉翠看清楚,民政助理就把两张蓝颜色的离婚证拿出来,照着填上姓名,“啪啪”就把章盖上了。而后,老杜说了声:谢谢。出了里间,拽上刘玉翠就走。
  出了镇政府,一路上,老杜好话说尽了。他说:玉翠,你放心,我会对得起你们娘儿俩的。就是那个啥了,我也会对你好一辈子。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心善,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菩萨心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这一辈子,要说对不起,就对不起你了。我会还报你的。右我吃的,就有你娘儿俩吃的。你信么?我月月给你寄钱……刘玉翠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的好话,她迷迷糊糊地跟着老杜往车站走。
  一直等老杜上了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车开走后,刘玉翠把手伸进衣兜里,这才发现老杜塞她兜里用信封装着的不光是三百块钱,还有一张蓝色的离婚证书。
  刘玉翠哇一声哭了。现在她终于明白老杜说的“那个了”是什么意思。
  老杜离婚是有原因的。
  据说,老杜在为平反奔波的那些年里,无意中在路上看到了一篇登在报纸上的文章,是“Li”写的,那文章的题目叫《月是故乡明》这文章最后一句写的是:家乡的月,你好么?就是这么一句“家乡的月,你好么?”使老杜陡然产生了离婚的念头。
  老杜很想回到从前,去找他心目中的“Li”。许多年过去了,“Li”一直是他心中的—个结。每每回忆与“Li”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选择最美好的那一段。就像甘蔗,他取的是最甜的那一节,是最浪漫最有诗意的那段日子。那甜蜜的回忆就像陈年老酒一样,使他沉醉。
  老杜离婚后,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到处去打听“Li”的下落。他写了无数封信,托了很多昔日的同学……可等他找到“Li”的时候,“Li”已经是人家的女人了。“Li”已经调北京去了,如今已经是很有身份的人了。老杜拿着地址,坐了一夜火车赶到北京,在北京的一家宾馆里度日如年地住了三天,满心期望着能见上“Li”一面。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就不能见上一面呢?可“Li”很决绝,“Li”不愿见他……最后,老杜只收到了经别人转达的—句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老杜在北京的街头喝醉了,他醉了一天一夜,差点死在那里……他的心碎了。虽然没有见到他的“Li”,可他也决不愿再回到过去了。
  可刘玉翠也不是吃干饭的。刘玉翠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跟他离了。刘玉翠向往城市生活,她已盼了很多年了……所以,刘玉翠决不罢休。
  往下,就是“麻雀战”和“游击战”了。
  那天,刘玉翠一路走一路哭,回村时都快哭断气了,她悔呀!她肠子都悔青了……
  刘玉翠一回村就让村里人给围上了。刘玉翠的哭诉招致了全村人的同情。人们都说,这老杜怎么这么阴哪,他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太不是人了!你想,一村人给他张罗着凑钱跑事儿,家家都给他凑东西,一袋子一袋子的柿饼、核桃、花生,还有小磨香油……当年在村里挑粪挑尿的一个人,狗都不如的一个人,现在平反了,他竟撇下女人跑了。这啥人哪!
  于是,三天后,刘玉翠带着一群村人拥到城里的师范学院,告老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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