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张床

第121章


总得有个归宿吧?”
  “听你这口气,弄得就跟哲学问题似的。归宿,人的归宿在哪里?人的归宿就是化为泥土化为灰烬。租房怎么啦?我可以负责地对你说,买房纯粹当今最大骗局!一堆钢筋水泥,租给你七十年,一两百万!世代为奴啊!”我气咻咻地说,呼噜呼噜地喝着汤,引起剧烈地咳嗽。
  “你看你这人,坐相才纠正过来,吃相又不行了!非洲灾民啊你?”小羽责备道,又纠正我的说法,“啥叫租用七十年,产权是你的。”
  “你傻啊?土地都不是你的,谈啥产权?七十年一到,滚蛋吧你,你就自己造一个热气球把房子半空中吊着吧。碰到大雁天鹅挺有诗意的,地震也不怕,可飞机导弹飓风来了你躲得了吗?做啥地主老财梦啊真是!”
  “呵呵,有创意。”小羽被逗笑了,“不过放心,主流专家说了,不要担心七十年,就凭咱的质量,能撑过三十年也算寿星啦,你看我姥姥那房,刚修十来年,破成啥样了。”
  “这不就结了吗?所以哪有买房这门子事,撑死了说一次性缴几十年房租。何况——活得了七十年吗?”
  “道理上是这样,可惜绝大多数人不这么想,还是觉得安居才能乐业。”小羽拿起餐巾纸擦擦以示吃好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安居乐业,有恒产者有恒心什么的,狗屁逻辑!往小了说,这叫中国式小农意识;往大了说,这叫奴性深重。人生不满百,乐啥业啊?就算你躲过几十年就来一次的打土豪分田地上外加大地震,没准哪天就碰上野蛮拆迁,能保住小命就算吉星高照了。哪有啥恒产啊?老百姓为啥叫愚民、群氓或傻逼,就是因为他们看问题没历史感,鸵鸟似的。这股歪风邪气我不能助长,有这笔钱干啥不行啊?玩遍全世界也用不完呢。我可以天天来‘小王府’吃饭,我可以去美国大撒把玩半年,那些房奴敢吗?我是无房无车无老婆——这叫‘新三无人员’,低碳,环保,一身轻,哥哥潇洒着呢!”
  “忒自私啦,您就不给后代留点财产?”小羽谴责我,又笑起来,“多亏跟你分开,要不孩子跟着受罪。”
  “财产?中国人一说财产就是钱呀房呀金银细软啥的。啥叫低俗,这就叫低俗!灾难、折腾就不是财富啦?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多少大尾巴狼生在破屋里长在大街上,就拿孔丘——也就是孔家老二来说,他为啥叫孔丘?丫就生在一荒坡上。生在妓院里的韦小宝就不说啦,你去看看那些伟大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故居,哪个不是木板房泥巴屋茅草棚……富不传三代,看看现在这些土鳖财主吧,富二代就TMD烂泥扶不上墙啦。我老爸当年从太行山打到南京,从南京打到四川,给我留下啥了?下岗职工的身份和艰苦奋斗的精神,说实话我挺感激党的。我TMD恨不得生于战乱,没准成就一世枭雄呢。”我义愤填膺,一付流氓无产阶级革命豪情状。
  “老愤青,不和你说了,和你扯不清,况且——,我也没资格说你了。”小羽看我喝完汤,“还添菜吗?”
  “行啦,都成蛤蟆了。”我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嗝儿,在小羽的怒视下紧张地闭嘴。讪笑着拿起牙签,还是没逃过她的教训:“别当众剔牙,屡教不改啊你?非剔不可也要一只手捂着嘴。古人云‘仓廪足而知礼仪’,来北京也八年了,怎么还一付农民大叔形象啊?拼啥气质啊你?你让美国人笑话咱?”
  我满脸惭愧:“得了,幸好分手,跟你这个礼仪培训师在一块压根我就没法活了。”
  为了付钱和小羽争执不下,女服务员在旁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向她求援:“见过女士争着付钱的吗?”
  “罕见。”女服务员点头笑言。小羽一把拉住她的手把钱塞给她,一边对我怒目圆睁:“跟个娘们似的,再唧唧歪歪我走人啦!”
  我只好缩手。
  3
  暮色乍起,路灯、广告灯和建筑物里的灯齐刷刷亮起来。从商务区各大写字楼出来的光鲜工蜂们行色匆匆,建筑工地上的肮脏工蜂们还在忙碌着,耀眼的电焊光时常闪起,乒乒乓乓敲打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大裤衩”钢架骨骼已经修到了大腿根部。这一带以前我和小羽时常散步,有时候还带着羽毛球拍去那个小广场打球,一切依然耳熟能详轻车熟路。我问小羽向老公请假了吗?
  “老大,这是我的家事吧。”
  我不吱声了,默默地走着。我没医疗保险,按丹尼尔的建议,最好有备无患。小羽陪我去路边药店采购了一大堆日常药品。旁边计生用品的女售货员凑过来,对小羽满脸假笑:“也带点咱的药吧,外国肯定忒贵。”
  小羽一愣,笑着谢绝了:“不,只是他走。”
  过京广桥绿灯亮时刚跨一步,一辆轿车疯了似的冲过来,小羽一声尖叫,本能地和我抱在一起。车过去,小羽立即和我分开。走进幽暗的槐树街,我试图牵她的手,她甩开了。小羽说,这里还是乱糟糟的啊。我说放心吧,奥运一来,肯定大变样。小羽问:“还想着奥运呐,回来看吗?”
  “我这臭外地的回来自投罗网啊?正好出去避孕(运)。”
  “流氓!”她挽起我的手臂,走进了小区。在楼下,小羽让我把衣服拿下来,她就不上去了,我说既然来了,还是上去坐坐吧。小羽也犹豫了一阵,终于说好吧,就十分钟。
  “我打给你的钱收到了吗?”走了几步,小羽忽然问我。我很惊讶,原地不动仰头琢磨。她提醒:“我买电脑扫描仪借你的钱。”
  “早忘啦。”
  “去年春节前打给你的,工行卡上,一万二。”
  “那个卡早没钱了。谁要你还啊?我早忘啦。”我的吼声恰到好处地把楼道里声控路灯震亮了,小羽哭丧着脸:“早知道你成土财主了就不还了,那都是我节衣缩食省出来的,整一年袜子没买一双,烤串没吃一个。”
  “咱现在就取钱去,——还你!”我气呼呼地,“老子现在不差钱。”
  “还什么还,本来就是你的钱。而且——我现在也不缺那几个钱。”
  我还想罗嗦,小羽照例眉头一锁怒目一轮,我老实了。小羽慢吞吞地走进昔日的“家”,先看了看厨房,又来到那间亮晃晃空荡荡热烘烘还算干净的房间,百感交集。小羽不相信似地摇着头:“你真的要走啦!”
  “一个老九,走了就走了呗。”我苦笑。
  “花还活着呢!”她走到茉莉花前,轻抚花瓣,嗅了一口。我拧下两朵,放进给她新沏的茶杯里。小羽和我来到阳台上。很多高楼都完工了,一些蜘蛛蚂蚁般的人影还在脚手架上忙碌,电焊枪发出的电光时而发出耀眼的光点。返回屋里喝了一会茶,开始整理她的衣物。她感叹:“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多遗产在这儿呢。”
  “是财产,咋说话呢。”我提醒道。
  “就是遗产,以前的甄小羽已经死了。”小羽说,当她不经意拿出丁字裤和乌黑丝袜,我一脸坏笑,她又羞又窘,“笑什么啊你?”
  “还说我流氓呢。”我凝视她,她嘟起小嘴:“你流氓!”
  “那叫给力,那叫来劲,啥流氓不流氓的。”我拥她入怀,她挣扎了几下,躺下了。她一脸绯红:“没想到我还能干出这种疯事儿来!”
  “那就再疯一次吧。”我把小羽紧紧地钳制着,小羽挣扎着:“我都想哭呢。”
  “最后一次了。”我恳求,“这是咱们的爱床,最后一次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小羽说,抵抗着。渐渐地积极变成了消极,消极变成了默许,以致迎合起来。这时我的双手却开始瑟瑟发抖,就像剥一个洋葱,刚剥开一层,眼睛已经一片酸雾。小羽也泪光晶莹,满脸绯红,喃喃地说:“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默默点头。
  “忘了我——永远。”她说。我心如刀扎,泪如泉涌,无言以对。她突然绝命挣扎,“要不我立马就走。”
  我只好答应了。她又说:“丝袜也别穿了,多不好意思啊!”
  “什么叫最后一次爱个够?什么叫压轴大戏,什么叫谢幕?”我不甘心,“没事,我配合。”
  “呸,这事儿你配合得了吗?”
  “那我咋办?”
  “你闭上眼。不,你先去冲个澡,回来躺着,我给你盖上毛巾,没我的命令不许移开。”小羽伤感地说,“就和你最后疯一次吧,老流氓。”
  我衔命跑进卫生间,洗涮后被覆上毛巾,在席梦思上静静地躺着。我听见小羽在卫生间窸窸窣窣,心里一片伤逝。半晌,我听见水流声减弱,我听见水流声消失,我听见排气扇启动,我听见卫生间的玻璃门被推开,我听见卧室门被推开,关上,小羽轻盈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突如其来一阵冲动。小羽警告我别动。她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音乐台,正好是“动力火车”的《不要怪我》。
  突然小羽的手机响起,我心头一紧。她示意我别出声,讲了两句很不耐烦:“……我在加班,刚才?刚才出去吃饭了,现在商场呢,待会就走,行,就这样。”
  在靠近床头柜时,小羽摸出了安全套,顺出了我给后来人的留言,她笑着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头:“你呀!”
  我们以最大的热情迎接着置换着对方,激烈而默默地动作着,自始至终,泪流满面,一声不发。我们购置的那张爱床,忠心耿耿地回应着主人的冲击力,善解人意地呜咽,活像被赋予了生命力……我们默然躺着,仅仅相拥,恨不得置入对方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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