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螭吻

71 激流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夏完淳回来了。
    他离家之时秦篆怀孕三个多月,而今回家孩子已满月,大半年时间又过去了。当他进家门看见姐姐安然无恙地回了家,而后又将肉嘟嘟的孩子抱在怀里,自然忍不住激动落泪。众人唏嘘半天,方才坐下叙谈。
    数月未见,众人看夏完淳已从一个先前无忧无虑、指点江山的翩翩少年,变成了一个眉宇间含愁带闷、老成持重的青年男子,心知他必定辗转奔波,经历了很多风霜。细问之下,他先是投到了在绍兴监国的鲁王麾下,被授予中书舍人,四处联络义军。随后得知吴易在太湖起事,带领“白头军”打击清兵,战绩斐然,他又和老师陈子龙一起毅然投入军中,亲自参加战斗。后来见吴易日益骄纵轻敌,练兵懈怠,见事不可为,又愤然离开了。如今茫无头绪,所以暂时回家,一来探望久别的亲人,二来再谋出路。众人听了,心中均为国事日艰、前途凄迷而倍感沉重。
    见众人默默无语,夏完淳问夏子衿道:“对了,姐姐,先前听闻你被多铎所囚,是如何回来的?”
    夏子衿便将自己进宫又出宫后的遭遇讲了一遍,夏完淳听到朱慈烺和她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也感慨不已。
    夏子衿讲完,这才问道: “对了,你在外面,可曾听到万义堂或是殿下的什么消息?”
    夏完淳叹气道:“说起万义堂,近一年来倒是有所耳闻,他们也是抗清的一支劲旅。可惜……”
    “可惜什么?”
    “几个月前,我听说,他们的驻地被多铎找到,派了重兵围攻,伤亡惨重,怕是……”
    夏子衿脸色骤然惨白,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夏完淳面色沉重地道: “很早了。照你们方才所说,就是殿下离开松江的那段时间。”
    此时夏子衿的心紧紧揪了起来,有些失神地道:“那殿下......”
    夏完淳看出了姐姐对朱慈烺的担心,想到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显然情谊非浅,连忙安慰道:“姐姐,照我推断,那个时候,殿下应该还没回到南京,他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们一走,一点音讯也没有……”
    一旁的钱秦篆也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姐姐,而今兵荒马乱,自然音书阻隔,你看完淳数月毫无音讯,不也安然回来了吗?不要太担心了。”
    夏完淳也道:“篆儿说得是。姐姐你看,殿下南下之后,经历了多少磨难,每次都死里逃生,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会着意打听他的下落。”
    听他们这么说,夏子衿略感安慰,但想到万义堂被多铎重创,元气大伤,心中无比痛惜,长叹了一声,默默无语。
    是夜,夏子衿在半睡半醒中醒来,心中愁闷。她披衣下床,走到窗前遥望高空的明月,为朱慈烺的下落深深担忧。
    “……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对此空长吟,思君意何深。无因见安道,兴尽愁人心。”
    她抬眼看夜空浩渺,广大无垠,似默默地容纳着世间所有的悲欢,周遭万籁俱静,月光脉脉铺洒于窗前,也似乎隐含着淡淡忧伤,她一时悲从中来,落下两行清泪。
    “王爷,属下有礼物要敬献给王爷。”
    扎尔博走进天英阁,见多铎正坐在案前无精打采地出神,含笑对多铎说了一句。
    多铎强打精神抬起头来,淡淡地问道:“什么礼物?”
    扎尔博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神秘地一笑,从身后取出一幅画轴递给多铎: “王爷请看。”
    多铎漫不经心地徐徐展开图画,只扫了一眼,立时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惊喜地问道:“你画的?”
    扎尔博面带微笑,谦恭地问道:“王爷可喜欢?”
    多铎没有说话,迫不及待将画完全铺开,扎尔博细心地压住画的边角,一打量了多铎一眼,只见多铎目中仿佛有泪,痴痴地盯着画,喃喃道:“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只见画上是一个正在抚琴的白衣女子,螓首蛾眉,香腮冰洁,青丝如瀑,纤指如兰。虽然低眉颔首,但凝眸处的淡淡忧愁却纤毫毕现,那样的风姿神韵,不是夏子衿却是谁。
    多铎抬眼看扎尔博,神色间半是责怪半是欢喜: “你何时画的?先前也不告诉本王。”
    扎尔博含笑道: “属下画了很久,之前画的都不满意,不能得夏姑娘神韵。只有这一幅,昨日才完成。王爷中意就好。”
    多铎的视线又落到了画上,感慨地道:“扎尔博,你太有心了。这对本王是最珍贵的礼物。”
    “属下见王爷自夏姑娘走后便闷闷不乐,想起那日陪王爷听夏姑娘弹琴,便作了此画,以慰王爷相思之情。”
    “好,好。”多铎爱不释手,一遍遍端详着画中的夏子衿,轻轻摩挲着她的一头青丝,心中百感交集。
    扎尔博见多铎如此珍爱此画,仿佛亲见了夏子衿,便试探道: “王爷如此思念夏姑娘,为何不将她再接回府中,而要如此自苦?”
    多铎叹道:“夏姑娘性情刚烈,上次以死相逼,我哪敢动这个念头。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就追悔莫及了。对了,夏府那边如何?”
    “有图木尔他们照应,王爷放心。不过……”
    “怎么?”
    “听他们禀报说,夏姑娘的父亲殉国后,她弟弟夏完淳一直在多方奔走,联络义师抗击我清军。这些日子,倒是因为受挫,回了家中。”
    多铎想了想,道:“由他去。而今我大军横扫江南,他们势单力孤,掀不起什么风浪。”
    “听闻近一个月来,他正和松江名士陈子龙合谋,要策反松江提督吴胜兆和舟山守将黄斌卿共同反清。”
    多铎皱起了眉头: “陈子龙?”
    “没错,此人是夏完淳的老师,也是夏姑娘父亲的好友,前段时间以出家为名,隐居避世,而今又出现了。此人文名极盛,极有号召力。先前我们数次找人劝他归顺我大清,他都避而不见。”
    多铎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他们真是百折不挠啊,想法还真够多的。派人盯住吴胜兆,一有动向,即刻拿下!不可让他们得逞。”
    “是。”
    多铎想了一下又道: “那万义堂最近如何?要防止他们沉渣泛起。”
    “自从上次重挫了他们两个庄,这几个月都没听到他们有什么动向。”
    “他们绝不会老实的,要叫人继续打探他们其余的巢穴,务必一网打尽。对了,那姓尹的小子始终没有找到?”
    “没有。他和那叫秦枫的小子离开松江后,图木尔的人暗中跟着他们,但被他们发现并杀死了,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
    多铎冷笑一声,恨恨地道:“这小子命可真好。”
    “一个江湖浪荡子,王爷不用太往心里去。他既然是万义堂的人,收拾了万义堂,他也跑不掉,迟早有一天要落到王爷手里。”
    “嗯。”多铎点点头,“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看着扎尔博出去,多铎又低头看着书案上夏子衿的画像,久久出神。
    “夫人、少夫人、小姐,出事了!”
    “怎么了?”见永坤惊慌失错地跑进来,夏夫人和夏子衿等都吃了一惊。
    “松江提督吴大人被副将出卖,当场被击杀了。子龙先生也被他们抓去了。”
    夏夫人大吃一惊,之前已经听儿子说起要和老师一起策反吴胜兆,没料到竟然出事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听谁说的?”
    “是前天晚上的事。而且......”
    “而且什么?”
    “子龙先生被抓后,跳了水,捞起来的时候,已经,已经没有呼吸了。”
    夏子衿闻言,泫然泣下,悲呼了一声:“先生!”
    夏夫人接着问道:“那少爷呢?少爷也被抓了?”
    “没有听说少爷被抓,好像逃走了。”
    夏夫人和钱秦篆微微松了口气,又问道:“那陈先生现在尸骨何存?”
    “听说清兵捞起先生尸首,又将其斩首解恨,复弃于水中,现尸身不知去向。”
    夏子衿只在一旁流泪,夏夫人咬牙道:“这些天杀的。”
    还是钱秦篆有主意,她立即对永坤吩咐道:“快派人去打探少爷的消息,还有寻找陈先生的遗体,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们。”
    “是,少夫人!”
    接连几日,夏府上下都沉浸在悲痛和忧心当中,自夏允彝殉国,生前的至交好友也一个个传来噩耗,都先后殒身。而夏完淳以及钱秦篆的父兄也投身到反清事业中,如今被追捕,都下落不明。她们心里此时既要承受对国运的担忧与痛心,还要担心亲人的安危,真真是度日如年。
    这一日,永坤带回了一个令大家略感安心的消息:“小姐,少爷来传信,陈先生门生王沄等人已经找到先生尸首,今日秘密下葬,请小姐前往祭拜。”
    夏子衿惊道:“先生尸首在何处找到?”
    “听说是在毛竹港。”
    “太好了,打算葬在何处?”
    “少爷叫小姐前往余山镇竹海之东,先生可能要葬在那里。”
    夏子衿惊喜地道:“弟弟也去吗?”
    “是。少爷,还有陈先生的生前好友,都会去。”
    “好。”
    夏子衿话未说完,夏夫人道:“子衿,你也去吗?”
    夏子衿郑重地道:“母亲,孩儿要去。孩儿曾经受教于先生,如今先生蒙难,孩儿无论如何也该去送一程。”
    夏夫人含泪点头道:“去吧,应该的。只是余山镇离这二十多里,你一个女儿家……”
    永坤自告奋勇地道:“夫人,小的陪小姐一起去吧。”
    夏夫人刚要点头答应,夏子衿阻拦道:“不行,永坤,你在家里。如今家里只有你一个男的,什么事都离不开你。你在家,采薇和我去吧。”
    夏夫人放心不下,还要说话,夏子衿道:“母亲,就这么定了,不要担心,就在华亭,又不去多远的地方。况且回来的时候,还有弟弟,母亲就不要担心了。”
    见夏子衿如此坚持,夏夫人叹了口气,勉强点了点头。
    钱秦篆此时提醒道:“姐姐,如今兵荒马乱的,你和采薇两个女儿家,还是换上男装出门吧,这样安全些。”
    听秦篆提醒,大家恍然大悟,纷纷称是,秦篆不由分说,进屋找了两套完淳旧时的衣服,来给她们换上。
    夏子衿和采薇走了两个时辰,方到了余山镇竹海,此时夏完淳等人已经先到了,姐弟见面,念及老师的死,自然未语泪先流,好不伤感。
    除了夏完淳和几个同伴,还有陈子龙生前好友,大家都没有多说什么,七手八脚将陈子龙的遗体放入早已挖好的土坑,默默悼念片刻,就开始掩埋。
    夏完淳跪在陈子龙坟前,眼含热泪,悲吟道:
    “两眉颦,满腔心事向谁论!可怜天地无家客,胡海未归魂。三千宝剑埋何处?万里楼船更几人!英雄恨,泪满巾,何处三户可亡秦!”
    听他击筑悲歌,众人更是悲从中来,人群中发出了呜咽之声。正当他们沉浸在悲恸中时,忽然周围林中一阵异响。众人心中一惊,四下环顾,只见大批清兵出现在四周竹林中,转眼将他们团团围住。
    众人万万没想到清兵此时出现,心中大惊,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但见清兵来势汹汹,众人不及多想,纷纷抽出随身携带的兵刃,高喝一声:“跟他们拼了!”
    随着清兵那边一声号令,双方立时混战起来。
    夏完淳将夏子衿和采薇护到一旁,自己便飞身投入了厮杀。他从小也习武练剑,有一副好身手,只见他身影上下翻飞,手中刀声东击西,出手不一会儿就杀死了几个清兵。但清兵人数众多,倒下去几个,更多的清兵又冲上前来,他们几乎都是一人同时要对付六七个以上的清兵。眼见清兵人多势众,显然早有埋伏,看来夏完淳他们插翅难飞,夏子衿心中无比焦急,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弟弟的身影,生怕他有个闪失。
    一个头目模样的清兵头领显然注意了夏完淳许久,见他骁勇,力敌数人而毫不吃力,早已心中有气,此时旁边一个小将指着夏完淳的身影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眼神立即一亮,显然是知道了夏完淳身份。不由分说,抽出手中的刀,大喝一声,就冲着夏完淳而去,手中刀直取夏完淳后心。
    一旁的夏子衿看见这一幕,知道弟弟凶险,没有多想,不顾一切冲了上去,挡在夏完淳身后,那清兵的刀收势不及,眼看就往夏子衿胸前要害刺来。此时,突然凌空出现两条身影,手中兵器一晃,便将那将领的刀一把挡开,险险救下了夏子衿。
    那清兵头目大惊,定睛一看,连忙叫了一声,随即单腿下跪行礼,显然前来的是他们的上级。众清兵见状,纷纷住了手。
    那头领语气严厉地用满洲话训斥了清兵头目一句什么,那头目立即满脸惶恐地看了一眼夏子衿,连忙跪下了。众清兵不明所以,跟着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夏完淳等人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发生这种情况,只见那些清兵也在轻声嘀咕,其中一个显然是明朝过来的,用汉语说了一句:“她是王妃。”
    夏完淳等人大惊,他疑问的眼神转向夏子衿:”姐姐,他们叫你王妃?你是多铎的王妃?”
    夏子衿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清兵头领忽然从天而降来救下自己,她还没回答,夏完淳又逼视着她,厉声问道:“今天是你把清兵引来的?”
    骤然听到夏完淳如此一问,夏子衿大吃一惊,她见弟弟满面怒容,将自己视若仇敌,一时没反应过来:“存古,你说什么?”
    “清兵为什么要保护你?你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人?你说!”
    想到父亲和老师的惨死以及周围为国殉节的同仁,夏完淳悲愤不已,他此时一心认定自己的姐姐投靠了满清,感到万分痛心和震惊,忍不住劈头盖脸就骂了起来。
    “我… …”夏子衿一直以来都隐隐知道有人在暗中帮助自己和家人,但她根本不愿意去细想这一切都是多铎所为。她也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引起误会,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才好。
    众人方才也看见了清兵对夏子衿的关照和尊敬,因此心中和夏完淳一样充满了疑虑,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夏子衿。
    夏完淳见夏子衿无言以对,更料定自己推测的不错,他一身正义,眼里容不得沙子,此时声色俱厉道:“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也会变节!父亲和老师素日是如何教导我们的,你都忘了吗?他们又是如何以身作则,为国尽忠的,而你!竟然勾结外虏,背叛国家!你太让我失望了!”
    “存古,你误会了,我没有……”
    不待她细细分辩,夏完淳打断道:“那你如何解释这一切!你在多铎王府待了几个月,是他许诺让你当大清王妃了吗?你就这样蒙蔽了自己的良心!我们夏家为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羞耻,你不配做我的姐姐!”
    夏完淳一边呵斥,一边流下泪来。
    夏子衿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如此指责过自己,此时见自己的亲弟弟因为误解对自己毫不留情地斥责,犹如万箭穿心。她既不能否认多铎派人保护自己的事实,也不知道面对愤怒的夏完淳和疑虑重重的众人如何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见弟弟声泪俱下,她心中也万分难受、悲痛,她知道,此时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他们不会相信自己。待夏完淳停下来,她轻轻抹去腮边的泪水,平静地道:“存古,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信的。我从来没有忘记父亲和老师的教诲,我也没有叛国投敌。”
    夏完淳还在气头上,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夏子衿接着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真相,到时候,你就知道,姐姐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变节。”
    夏完淳怒气冲冲地道: “那这一切你如何解释?”
    “我无法解释。”夏子衿看着弟弟,希望能得到他的信任和理解,但夏完淳满面怒容,眼神凌厉又冰冷。夏子衿心中一寒,她瞬间下定了决心,凄然道:“你如果非要我给你一个解释,好,我现在就给你!”
    夏完淳听夏子衿语气决绝,心中一惊,但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夏子衿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转身就往竹林外跑去。竹林外面不远就是一个高坎,下面是波涛滚滚的吴淞江,众人此时见她接近江边,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顿时明白过来,暗道不好,纷纷追了过去,边追边喊。但夏子衿根本不理会,到了江边,没有丝毫犹豫,飞身跳下了波涛滚滚的吴淞江。
    众人奔到河边,只看见一角衣襟被波浪席卷,转眼就淹没在了湍急的流水之中。
    “姐姐!”
    “夏姑娘!”
    “小姐!”
    众人一起惊呼,但只见浪涛滚滚,江水奔腾而去,哪里还有夏子衿的一丝身影。
    夏完淳见夏子衿如此决绝,瞬间悔悟过来是自己误会了她,才逼她走上了绝路。他顿时觉得摧肝裂胆,追悔莫及,也要跟着纵身跃入江中,被身边众人死死拉住。采薇哭得天昏地暗,也要跳江,众人哪里肯放她而去。
    那清兵将领呆立片刻,忽然高声命令了句什么,众清兵如梦初醒,纷纷抛下夏完淳他们沿着河岸跑了开去,越跑越远,显然要沿河去寻找夏子衿,连抓捕夏完淳等人的事情也无暇顾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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