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书版)

第78章


    周启秀示意子歉坐下,目光温和,还隐有一丝愧疚。
    “苦了你。”他叹道。
    子歉不肯坐,半蹲在周启秀身边,低声道:“二叔,我们要早做打算。”
    周启秀点头,他确有打算,然而并不是子歉想的那样,倾尽所能以图在这场波澜中全身而退。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子歉走后,周启秀照常去找祁定喝茶下棋。祁善下班回来,发现家里茶室的门半掩着,阿秀叔叔来了,她爸妈都在。到了晚上,爸妈跟她提起,阿秀叔叔想尽快将嘉楠阿姨的骨灰安葬,地点已经择定,日子也看好了。
    冯嘉楠的骨灰此前一直存放在一座叫永安寺的江南古刹内,那里有香火服侍,日日可听到诵经声,周启秀和寺庙的住持是故交,他认为那是个不错的暂寄之处。原想着等他百年之后,由周瓒来将他和冯嘉楠的骨灰一并入土,可现在周启秀怕生变故,非要亲自安顿好冯嘉楠的归宿地才肯安心。这件事他邀老友夫妇同行,沈晓星和祁定都答应了。
    “小善,你也一起去吧。”周启秀深夜离开前对祁善说。
    祁善有些犹豫,能为嘉楠阿姨做点事她当然愿意,但眼下她们图书馆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数据库升级,忙得不可开交。永安市在省外,过去她都是利用公休去祭拜,这一趟把事情办妥最少也得三天,领导不会答应她在这个时候请假。
    沈晓星也开了口:“去陪陪阿瓒也好。”
    周瓒今晚已经给祁善打电话了,他想她去。祁善唯恐周瓒有别的心眼,并没有答应。也许是她想得太多,妈妈的死始终是周瓒的一个心结,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多年来也始终未曾释怀。这次去安置他妈妈的骨灰,周瓒心里不会好受,祁善是少数能让他提及此事,并给他开解的人。若将身份对换,周瓒恐怕也会推开一切的事务来陪她吧。
    祁善的事假艰难地申请了下来,两天后,她们一家三口和周启秀父子俩一并出发。这次行程全由周瓒做主,所到之处的安排无不妥帖周到。沈晓星夸他总算有点大人的样子了。周启秀不说话,眼里有欣慰。
    他们下午抵达目的地,第二天才是周启秀择定的日子,周瓒让他们在酒店先做休息。他安排的住处藏在一处山谷里,与冯嘉楠骨灰所在的寺庙仅一墙之隔,背靠着大片茶园。酒店是在一座古村落的基础上改建,保持了江南乡村独有的历史风貌和建筑风格,客房也基本上利用村落旧居一一修葺而成,每间房均为一幢独立的村舍,总共不过四十来间。粗看黄墙乌瓦,木门石阶,随意散落在林间溪畔,毫不显山露水,实则一院一景,屋内也别有洞天。行走在连接各屋舍的石板路上,小径幽幽,古木参天,溪水潺潺,既有古老的晒谷场,偶尔可见沧桑残旧的石刻佛像点缀其间。往来的服务人员身着玄色对襟衣衫,神色恭谨肃穆。一旁两座寺庙的僧人也会抄近道穿行其间。
    周瓒订了四间客房,用过简单的斋饭,大家各自安顿。傍晚周瓒陪周启秀去永安寺拜见住持,沈晓星夫妇说要四处走走。祁善最清闲,她靠在临窗的竹榻上看了一会书,在初冬的清冽空气里打瞌睡。
    脖子上痒痒的,祁善因此醒了过来,她看到周瓒弯腰在矮窗外,双手扒着窗棂打量她。她低头,胸前多了一样东西,正是她熟悉的那块和田玉,重新用菩提子穿好了。冯嘉楠去世后,祁善与周瓒和解,周瓒把她负气返还的小玩意借故又给了她保管。祁善没有反对,唯独拒绝留下冯嘉楠的玉坠,周瓒给的菩提子珠串更是扯碎了之后就不知去了哪里。
    她现在看见的这串菩提子形状大小与从前无异,只是颜色朱红油润,已有玉质光泽,这是盘得极好的成品,有别于当年的新籽。祁善想细看它究竟是不是周瓒给的那一串,刚要摘下来,周瓒不悦道:“别动。”
    看她手一顿,他又说:“明天我妈会希望看到你戴着它。”
    周瓒从窗外翻进来,落在竹榻上,令它一阵咯吱作响。
    祁善问:“这么快就从寺里回来了?”
    “我又不打算剃度,留在那里有什么用……我爸想单独在那待一会。”周瓒把祁善的kindle拿在手中,“还是你舒服,看艳情小说也能睡着。”
    “林下听风眠,你懂什么?”祁善把自己的东西抢了回来。
    “让我沾沾你的风雅。”周瓒大咧咧地躺下来。竹榻仅能容身一人,祁善把位置让给他。她低头找拖鞋,周瓒的手挡在她身前,“先别走,陪我一会,你坐着也行。”
    天色初暗,仍可见他眼下淡淡青黑,像是有几天没能好好睡觉了。换作过去,祁善会认定他通宵花天酒地,可她刚听说了阿珑家出了事。阿秀叔叔与阿珑父亲关系匪浅,难保不受牵连。这不是小事,周瓒再没良心也难置身事外。
    “你和我妈聊得来,你说她要是知道我爸的事,会高兴还是难过?”周瓒从祁善身后把手搁在她腿上,“我猜她最有可能说活该,她早叫我爸抽身,我爸不肯听。”
    祁善安慰道:“现在不是还没事吗?不一定像你们想的那么糟。”
    “只会更糟。”周瓒陈述道。
    这不是祁善能力范围内的事,也不能劝周瓒别放心上。她没有动,陪他静默,两人一坐一卧。山中天寒湿重,周瓒仗着年轻体健穿得很少,屋子的黑石地板下虽藏着地暖,但他们紧靠风口,入夜后空气更是冰凉。
    祁善伸手要去关窗,周瓒不让她动。她侧身坐着,他躺在她身后,像一张弓。
    “我怕你冷!”祁善没好气。
    周瓒又往她身上拱了拱,“怕我冷就对我好一点。”
    祁善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可始终下不了决心。她心思重,不轻易拿主意,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下定决心再更改是一件更艰难的事。她用多少的时间去对一个人放心,就得用更大的代价去收心。祁善吃过周瓒的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周瓒说爱她,想要的时候穷追不舍,恨不得严丝合缝,可他是更坚固的那一半齿轮,她害怕早早磨损。
    “你觉得我这样很讨厌,我也讨厌我自己。”室内一灯如豆,祁善垂首看他,他就像这人造的世外桃源,教人心神往之,却终非安身之所。她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你想我在你身边,可你的爱只是习惯性占有。得到了,还会有更多的人和事吸引你。”
    “我说过我会娶你,我占有你,你也可以占有我,这很公平。”周瓒理直气壮。
    祁善护卫着她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说:“我不愿做你一辈子的备胎。”
    “那你想我怎么做,发毒誓?”周瓒开始焦躁,她比他想象中更加难缠。
    “好啊,你发誓吧。说你再也不会心情不好就睡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还是说你结婚后不会左拥右抱玩到天亮!”
    “你为什么要斤斤计较这些,明知道我没有当真。”
    “这些不够让一个女人害怕。我会当真,你妈妈当初也是!”
    “你不是我妈妈,我也绝不会像我爸一样。”周瓒抱着祁善的肩膀哄她。
    祁善抓起胸前的和田坠子问:“这上面刻了什么字?‘浮情应戒’。戒不掉的人才需要誓言。”
    “放屁!”
    周瓒站起来,一脚踢在榻前碍事的书报筐上。他没想到竹编的圆筐内部是纯铁打制,这一脚过去,筐身只是一晃,他的脚指头像断了一样疼。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走前冷冰冰地对祁善说:“狡猾的懦夫!”
    只剩下一个人的长厅,祁善用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们又为了同一个症结翻来覆去地吵。她说得不好听,可都是心底的话。周瓒步步紧逼,祁善已一再退守,她尝试着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给他宽容,多念着他的好,到头来别人怎么看待他们的关系、两人今后若再反目会有多尴尬……这些考量都可以被她视作细枝末节抛之脑后,剩下的计较只关乎本心。
    窗前挂着半弯残月。在余光中的诗里,月亮是情人和鬼的魂魄。周瓒以前听她提起,也说是“放屁”,情人就是情人,鬼就是鬼,怎么混为一谈?祁善回答他,“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周瓒反问她看到了哪一样?祁善不理他。他们心里都有情,也有鬼,只是他更不计后果。她狡猾而懦弱,但那又怎么样,勇敢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祁善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去洗澡。刚冲去身上的泡沫,莫名感觉灯光被遮挡,竟有个影子在淋浴间外一晃。
    最近的屋舍也在二十米开外,祁善心一紧。
    “你的道理根本说不通。”门外是周瓒的声音,“习惯性占有怎么啦,你妈不习惯你爸?我有别的兴趣爱好,你打麻将的时候眼里也没我,我不会为这个生气。”
    祁善几欲昏厥,他去而复返就为了和她争辩这个。她澡洗到一半,下意识地环抱着自己,换洗衣服和浴巾都在外面的木架上。
    “明天再说不行吗?”
    “你不想听,我进去跟你说。”
    祁善瞬间安静了下来。
    “十几岁的时候我怕你不反对别人的撮合只是不想违背长辈的意愿,习惯性顺从罢了。再加上我妈喜欢你,我总想跟她对着干,故意对你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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