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日暮歌

95 第九十四章 束手无策



    张献忠终是入了蜀,左良玉却一直声称身染恶疾,无法行军,在竹山按兵不动。杨嗣昌心急如焚,信件封封送抵竹山大营,好话说尽,软硬兼施,那厢却仍是无动于衷。而除左良玉外,其他将领不知是与杨嗣昌早有过节,还是新生间隙,是私心有虑,还是效法他人,一个个面对襄阳来的帅令皆是消极推脱,征调不动。川蜀一向和平安逸,川中守军亦无剿心,只想寻机把张献忠赶出蜀地了事,张献忠不主动出击,守军竟也放之任之,倒令张献忠安安稳稳地休养了一阵,又大摇大摆地去与罗汝才汇合,终于在四川大昌县附近的土地岭,一举大破官军防线。杨嗣昌闻讯立即领兵入蜀,却已是难以抵挡流寇之势。张献忠与罗汝才由川东扫向川西,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原本平静的蜀中顷刻之间一团大乱。
    重庆,总督府邸。杨嗣昌坐在堂上,手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一名当地官员在一旁絮絮说着什么,他却声色不动,充耳不闻,只当那人不存在。官员倒也不管杨嗣昌应不应话,脸上堆着笑,只顾搓着手奉承道:“大人此离间计甚妙。罗汝才及一并头领皆可赦免封官,唯独不赦张献忠,擒杀者再赏银万两,如此一来,这张献忠怕是再难相信左右了,从内部离间分化,荡平贼寇定是指日可待!此计甚妙,甚妙!”
    “嗯……”杨嗣昌胡乱应了一声,面对官员的讨好反应甚是冷淡。自玛瑙山大捷以来,官军再未对流寇打过一场胜仗,接连的败绩将杨嗣昌折磨得身心俱疲,再无初到襄阳时的锐气。陈新甲曾言前去前线督师,不过是换了个运筹帷幄的场所,可谁曾想这场所一换,却竟好似大变了风向,本应顺风顺水的事竟都如同逆流而上一般艰难。自己处心积虑思量出了剿寇之策,却无人响应,大小将领们虽是表面恭敬,却无一人真正听命。自问上任以来,对督师一职从不敢有半点懈怠,如今这上上下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总督大人,总督大人!”一旁官员话语未断,却见一小吏急急跑进大堂。
    “大呼小叫的,吵什么吵!一点规矩也没有!”官员脸色一沉,对着小吏大声呵斥道。
    “是……”小吏脑袋一缩,生将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杨嗣昌恹恹抬眼一扫,又合上眼皮。“悬赏张献忠的告示,可贴出去了?”
    “贴……贴出去了……按大人的吩咐,不仅重庆贴了满城,附近各个州府衙也都发了榜文。”小吏低头回禀着,眼睛却不时瞄着杨嗣昌,似是有话要说。
    “嗯……”杨嗣昌顿了一顿,睁开眼,略略坐直身子,“你方才可是有事禀告?”
    “是……”小吏又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官员,犹犹豫豫地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不……不敢瞒大人,刚才扫院子的下人在府中发现了这个……”
    官员起身上前,将小吏手中的纸张接过,殷勤地转呈给杨嗣昌,杨嗣昌定睛一看,腾地一下站起身,一股血气从丹田直冲头顶,疲乏倦意顿失,一时间只觉心火难抑,羞愤难当。官员见状,也惶惶然起身,不知纸上写了什么,只得惴惴不安地看着杨嗣昌。杨嗣昌脸色一会青,一会白,一会又如七月暴雨前的乌云,黑黑沉沉,满是恨意。“大人……”官员讷讷开口,却见杨嗣昌两手一拢,将手中的纸攥成一团,狠狠扔在了地上。官员弯身捡起,小心展开看去,只见上面白纸黑字,歪歪扭扭地也写着一份榜文:
    重庆府衙各官员皆可赦,唯有杨嗣昌不可赦,有擒杀杨嗣昌者,赏银三钱。
    这……这这!这般狂妄不敬的文字定是出自贼寇之手,可总督府守卫森严,这又是如何进到府中来的?!官员登时心中大骇,战战兢兢地看向杨嗣昌,却发现杨嗣昌正黑着一张脸,冷冰冰地睨着自己。官员将纸团一丢,连忙双膝跪地,一边喊着大人恕罪,一边鸡啄米般地磕头。杨嗣昌却再不吭声,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内堂。
    二
    虽然无人会用杨嗣昌的项上人头去换三钱银子,但杨嗣昌的赏银万两,亦是半分也不见成效。流寇依旧在川蜀一带肆无忌惮的攻城略地,这不仅教杨嗣昌束手无策,苦不堪言,也是令崇祯寝食难安的头等大事。但奈何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始终再不见川中有任何喜讯传来。那有如昙花一现的胜利催生出的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磨殆尽,偶尔回想起来,甚至令人恍惚惚心生错觉,只觉那场胜利,从不曾真的出现过。
    光阴荏苒,夏末的荷香仿佛还隐隐缠绵在鼻尖,一个不经意,鹅毛般的大雪已然飘过了几场。武英殿暖阁中,火盆里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夕照见盆中的炭又碎了几块,抬眼示意宫女红杏再添些进来。红杏点了点头,脚步轻巧细碎,生怕步子重上一些,便扰到了龙案后处理政务的皇上。房中安静非常,就连门外大殿中侍卫尽力掩饰的轻咳,都显得略略有些刺耳。
    崇祯穿着件半旧的赭色棉袍,斜倚在龙椅上,不理会周身发生的琐事,只沉默地看着杨嗣昌从四川发来的战报:
    “蜀兵之脆,蜀将之愚,皆令人闻所未闻。贼寇屡次绝地逢生,早已练就至精至悍,宁死不降之贼种。臣恨无上阵杀敌之力,不能亲手挫贼锋芒,实在有愧皇恩盛隆。”
    看到这,崇祯眉心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瞬,但很快便又是面如止水,看不出一丝情绪。
    “如今贼寇入川,势头凶猛难扼,实非因臣谋虑不长所致。天下事总掣大纲虽易,独周万目却难。数千里征战,机谋尽皆出自臣一人,臣操心再苦,怎奈文牒往返动辄数十日,待战策议定,战机早已尽失,臣实不敢贸然下令出战……”
    崇祯未看完,便合起战报,扔在一边,幽幽叹了口气。“无上阵杀敌之力,只有饮酒作赋之能,贼势凶猛难扼,却仍有闲情游山玩水……难道朕果真看错了他?”
    “游山玩水?”夕照将崇祯胡乱扔在桌上的战报重新叠好收在一边,“皇上是说杨大人?”
    “不错。”崇祯点了下头,随手指了一下龙案另一边的奏折,“蜀官呈上来告状的折子都堆成山了,他怕是还不知罢。机谋尽皆出自他一人……哈,且不说旁的,便是他临行前朕许他带走的那许多官员,此时又都去了哪儿了?”
    “他若当真不行,皇上不如招他回来,再换个人任命便是。”夕照想了想,开口道。
    “如今川蜀一团乌烟瘴气,不知还有谁愿接那烂摊子……”崇祯喃喃说着,未待夕照回话,便又深吸口气,提高了音量:“嗯,朕会思量合适的人选,思量好了,便寻个机会将他换回来。”
    但崇祯与夕照均未想到,替换杨嗣昌的人选尚未寻到,洛阳那边便竟后院起火,生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三
    崇祯十四年,正月。
    皇上一向性子寡淡,不好宴乐之事,夕照多年侍奉崇祯,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加上这些年间战乱不绝,大明的国力每况愈下,皇上烦恼之余更是无心玩乐,因此今年的除夕比上往年,过得更加潦草简单。宫里只有坤宁宫四周拉起红绸,挂上宫灯,大致做了些年味的布置。当晚崇祯也是迟迟才来,早早离去,只余一众后妃在这团圆席间面面相觑,心中了然,却无可奈何。
    而除夕刚刚过去,坤宁宫的红绸宫灯还未来得及取下,一封战报便八百里加急传至崇祯手中。
    “什么!”崇祯直愣愣盯着折中的文字,一下子失了言语。王承恩欠身站在龙案前,亦是低着头谨慎候着,不敢多嘴。宫女太监们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房中只有那份载写着惊人消息的薄纸,随着崇祯双手的颤抖,发出几不可闻的簌簌响声——
    封居洛阳的福王被李自成所杀。洛阳陷落。
    “皇上……节哀。”王承恩余光瞧见崇祯将战报缓缓放下,方才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房中难捱的死寂。龙椅处传出轻微的衣料摩擦声,王承恩略抬起头,只见崇祯缓缓靠向椅背,扭头望着窗外,眼中的神情竟已是平静至极。这平静来得实在太快,又太不自然,好似是闪电与雷鸣间那片刻宁静的喘息,细品起来,不由教人恐惧难安起来。
    “皇叔的后事务必要办得周全妥帖,便且由你全权负责罢,一切按例行事,不得马虎。”
    “遵命。”王承恩压下心思,咽咽口水,欠身应旨道。
    而那不安并未能持续多久,便果真应验了。郁郁寡欢了一整天后,当晚崇祯便咳嗽不止,病倒在床,看似甚是紧急凶险。待太医院几波太医来看,都说是心思郁结,乃至风寒袭身,不过倒也无甚大碍,安心休养几日便可痊愈,这才教夕照和后宫的娘娘们放下了心。但大概是心病难医,尽管只是风寒,崇祯却休养了许多时日,脸上方才现出了血色。
    “皇上,兵部尚书陈新甲陈大人等几位大人在殿外候着,可要传见?”
    这日,皇上身子见好的消息刚传开了些,便有官员前来武英殿求见。暖阁中,崇祯身着素服,腰间系着一条白麻,斜斜歪在罗汉床上。脸上病色已然褪去了八分,只是心事重重难解,精神一直不济。听闻夕照询问,崇祯略整了整衣衫,正起身子,点了点头。
    “传他们进来吧。”
    “是。”
    不一会,便有四五个官员弓着身子进了暖阁,提襟下跪。
    “给陛下请安。”
    “嗯,平身吧。”崇祯提起了点神,大概扫视了一遍来人的面孔,略略扬了扬手。这几人相继谢恩起身,但起身之后,却暗地里眼锋相交,谁也不先开口发言。崇祯也不多等,轻叹了一声,先自说道:
    “朕在位已是十年有四,却一不能平战乱,二不能安民生,实在有愧于大明万民。而前有凤阳祖陵之祸,如今皇叔又横遭此难,朕更是无颜面对皇室亲族,列祖列宗。哎……羞惭之心,实难言表。”
    众臣未想到皇上一开口,便是毫不掩饰的自责,只得咽下已在嘴边的话语,也纷纷引起罪来。这边说臣等失职,那边请皇上降罪,朝堂上的套话说起来,人人都是拿手又顺口。但见崇祯眉头一皱,无力地摆摆手,几人又马上噤了声,活像是排练好的一般整齐默契。
    “卿等无需再多言,决断一切之人是朕,若说过错,朕如何也应是头一份。”崇祯的话音冷静一如往常,但半垂的眼皮却始终掩不住那墨黑双眸中满溢的哀色。
    陈新甲见皇上心情抑郁,心思转了一转,趁机安慰道:“陛下亦莫自苦,天意难料,或许这一切乃是大明气数所致,非人力所能扭转。”
    崇祯眼也不抬,只是摇了摇头。“岂可凡事皆归咎于气数。就算是气数所致,人事上也需尽力补救,可这些年来,又何曾补救得几个?”
    众臣闻言,各自沉默了下来。暖阁中静得呼吸可闻,气氛渐渐有些尴尬。片刻,终于有一官员按捺不住,狠盯了陈新甲一眼,上前一步朗声开口,话语很是义正辞严:
    “依微臣之见,此处的确说不得气数。督师杨嗣昌出兵一年有余,唯有初时玛瑙山一捷,其余皆连连吃败,以至于流寇之势愈旺,纵得张献忠、罗汝才肆虐川蜀,李自成犯下此等滔天大罪。如今陈大人却只论气数,不言人祸,莫非是想为杨督师脱罪不成?”
    一席话毕,几道利刃般的目光同时投向陈新甲,几名官员尽皆绷起面孔,方才弥漫暖阁的哀伤空气立时散得一干二净。便是猜着他们要向皇上弹劾杨大人,方才跟着同来,看来果是被自己料对了。陈新甲也立刻换上冷面一副,眼神从几个官员身上一扫而过,还未等崇祯发话,便也上前拱手说道:“陛下明鉴。杨督师身在四川,一去河南数千里,鞭长莫及,又如何照管得到?李大人,您可莫要因私人过节,强将罪名加在督师身上。”
    “你……哪有……”那李大人眼睛一瞪,登时气得语塞,却见旁一官员也上前来,帮李大人接起话道:“陈大人差矣,那李自成祸事虽闯在洛阳,但却是在四川招兵买马,而后一路向河南而来,杨督师未能防微杜渐,也未能出兵阻截,这失职的罪名怎能说是强加!”
    陈新甲瞥了一眼这反驳自己的官员,冷冷一笑。“章大人消息有误吧,李自成那贼明明是从陕西入河南的,不知是何人将这假消息告与章大人?”
    “李自成不过是取道陕西而已,实际上还是从四川来的!”姓章的官员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争辩。
    “他根本就是一直屯居陕西……”“贼寇一向神出鬼没,行踪甚难追踪,陈大人这样说有何证据!”“那章大人又有何证据……”
    夕照看着这几个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官员,心中的厌烦渐渐膨胀起来。在朝堂上已是极尽口舌争斗之能事,如今皇上身子刚好点,这些人又跑到皇上的寝宫来闹。皇叔才殁,皇上本就情绪低落,他们倒是为了一个杨嗣昌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却可有一人为皇上的心情想过。夕照侧头看看,只见崇祯肩膀塌着,一手扶额,眉心深蹙,似乎心有所想,并未听到面前的争吵,又似乎是无力阻止,只得强自忍耐。夕照心下一定,忙上前一步走近崇祯,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可穿透那厢热火朝天的争执,传到官员们的耳中。
    “皇上,到用药的时辰了。”
    崇祯抬眼看到夕照,眉头松了一松,会意地点了点头,放下扶着额头的手站起身来。陈新甲等几个官员见皇上起身,也都停下了嘴仗,心有不甘地低下身子。
    “现今洛阳如何?”崇祯立于榻边,却未立即走下榻凳,只淡然问着,眼中再不显露任何情绪。
    “如今贼已出城,但城中烧掠甚惨,死伤无数。先前陛下下发的三万河南赈济银已拨五千两去洛阳,应可暂解燃眉之急。”一名官员恭谨地回答道。
    “嗯。再发五千两去洛阳,务必将受灾民众安顿妥当。好了,你们都退下吧。”崇祯说着,也不受官员们行礼,带着夕照径直离开了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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