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日暮歌

101 第一百章 明日黄花



    杀……!
    诚如王承恩陈新甲等人所说,这和议是几乎是攘外安内唯一的出路。而眼见大事可成,却终于夭折于这样一件荒唐人做的荒唐事上,这教皇上如何能够甘心,如何不想杀之而后快——若这荒唐人是别的什么人,夕照或许可以这样全心全意去理解皇上的心情,可是那即将因这一杀字丧命的并不是别人,却是周喜……尽管这些年来与他疏远了许多,但昔日情分在心中的烙印又如何可以轻易抹去,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那疏远的缘由夕照也算好歹明白了大概,这则缘由令他在听到这个杀字时,心情更是纠结复杂,难以言喻。
    “皇上……那个……”王承恩刚走,夕照便支支吾吾地说道。
    “什么事?”崇祯手中朱笔一停,半转过头问道。
    “啊……唔……”夕照甫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竟不知如何为周喜求情。周喜于皇上,不过是那万万千千记不住名字的宦官中的一个,是有是无,是生是死,根本无关痛痒,如今他做了这等事,这要如何劝得皇上不用他来略微补偿心中的愤悔与不甘。难道要以自己与周喜的情分为由吗……这又如何说得出口……
    “嗯?什么事?”崇祯略感诧异,转头看向夕照,又问道。
    “呃……没什么……就是身上有点不舒服,想早退半日,又怕皇上有事叫不到德秀……”夕照脑筋一转,随便找了个借口。
    “原来如此。”崇祯温然一笑,目光和煦有如窗外的暖阳,“这有什么不好出口的,身上不好就快去休息,不必硬撑。这里这么多人伺候,你无需挂心。”
    “谢皇上恩典……”夕照躬身一拜,只觉那温暖的目光刺得皮肤火辣,教人直想速速逃开。但无论如何,生死大事当前,自己必须尽快去见周喜一面。这样暗自想着,夕照强压下内心的愧疚忐忑,草草拜别皇上,离开武英殿,径直往司礼监而去。
    二
    “夕……张公公!”
    西通路上,夕照正快步走着,忽听一柔嫩的女声在唤自己。他定睛一看,那在前方挥着手的娇俏女子,不正是碧桃?
    “碧桃?你怎么来了?”夕照迎上前去,却见碧桃一脸急切,手中死命绞着手帕,纤细的指节都被勒得青白。“出什么事了?”夕照问着,心头不由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碧桃四下看看无人,便拉着夕照的胳膊,将他拽到一角落中,急急问道: “夕照哥哥,你还好吧?”
    “我?”夕照愣了一下,“我很好,怎么了?”
    “这两日和议泄密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听说与你有关,具体的却也不太清楚。夕照哥哥,你不会是要受到什么责罚罢?”碧桃秀眉微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我与此事并没有什么关系的,碧桃妹妹怕是听错了吧?”原来尚还不是周喜出事,夕照稍稍松了口气,笑笑安慰道。
    “听错?不、不可能。”碧桃略微迟疑了一下,又使劲摇摇头,“是周喜亲口对我说的,他说王公公已经决定要把这件事推在你身上了。”
    推?夕照胸口一震,电光火石间,一下子明了了一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虽然不知王承恩为何最终向皇上告发的是周喜,但事情总归是嫁祸没错了。可若真是嫁祸的话……夕照心一沉,双手扶住碧桃的肩膀,一字一句,认真说道:“碧桃,有件事,你听了可莫要惊慌。我是不会有事的,但是周喜……恐怕是命不久矣。”
    “什么!”碧桃瞪大眼睛,好似一道惊雷在头顶炸裂,整个人顿时呆立当场,动弹不得。“为……为什么?”
    看着碧桃震惊的样子,夕照心房一阵揪紧。本以为这一时之间求情不得,停一停,想一想,总会想出救他的办法。可如今才发现,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王承恩那番话仔细品来,实在不难寻出令人疑惑的蛛丝马迹,而如今再回想当时皇上的反应,怕也是看出了端倪的。但皇上却依然说了那教人心惊胆寒的杀字。王承恩不想死,皇上也不想教王承恩死;王承恩不想让整个司礼监承担罪过,皇上也不想就此事对司礼监大动干戈。那么就着王承恩的说辞顺水推舟,便是最为简单的解决办法。若周喜当真只是看了密折又传扬出去,或还好说,可如今除了罪名之外,还背负着王承恩、司礼监,乃至皇上必杀的决意,那周喜,可还有活路……?夕照默默想着,别过头去,长叹了一口气。
    “回头再与你解释,我们还是赶紧过去看看罢。”
    待到夕照与碧桃赶到司礼监时,院内院外已经挤满了人。几个面无表情的侍卫押着一瘦小的男子,在围观人群的指点注目中走出了门来。
    “周喜!”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引得了众人的注意,只见宫女碧桃哭得梨花带雨,拔脚直向门口奔来,身后跟着的却是那皇上身边的第一红人张德秀,面上惊悲交加,手上却又用力拉着碧桃不教她前去。周喜木呆呆地转过头,看看拼命挣扎发疯了似的碧桃,又看看她身后那锦衣玉冠,出挑挑有如鹤立鸡群的夕照,眼神一瞬之间突然锐得像刺,直刺得夕照心房一疼,再不敢直视下去。“快走!”一侍卫吆喝着,推了一把周喜,待夕照重新抬眼看去,周喜瘦削的身影已然从那巷口的转角处,匆匆消失不见。
    “你想想办法……你想想办法……”碧桃停了挣扎,转身抓住夕照的衣服,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接连落下,口中不断哀求着,“皇上不是很喜欢你的吗……你想想办法,求求皇上,救救周喜吧!”
    事已至此,怕是无能为力了。夕照这样对自己说着,但面对楚楚可怜的碧桃,那无能为力四字,却着实不忍说出口来。他只得轻轻摇了摇头,眼看着碧桃的手从自己的胸前滑落,眼神由哀伤渐渐变成了绝望,整个人好似一株被抽去了竹篱的藤蔓,绵软无力地,缓缓瘫坐在了地上。
    三
    几日后,陈新甲终于以谋策失误,调度失职,乃至失陷边城腹城七十余座,七亲藩遭戮辱之罪名,判了极刑。虽然只字未提擅行和议,但朝臣言官们大多都是心如明镜的,既然和议已无下文,事情也有了公开的交代,便也各自安生了下来,不再叫嚣吵闹。而周喜之事却只在宫中潦草昭告了一次,便立刻悄无声息了下去。只有王承恩、李全,以及消息灵通的一小部分宫人才知,周喜现如今被关在东厂大牢之中,只待行刑期至。
    “哟,这不是张公公吗,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大牢里,沉重的锁链发出嘎啦一声轻响。被链条锁住的人似乎听到了牢外的动静,微微抬起了头。
    “你这可关着一个叫周喜的人?”声音很是熟悉,但话中腔调却透着几分疏离与陌生。
    “周喜……啊!就是前几天刚送进来那个吧!他在,他在,张公公随我来。”
    哗啦啦一阵声响震耳,只见牢门半开,漏进几缕略嫌刺目的光线,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停在门口,一言不发。
    “张公公慢聊,小的在门外候着,有事您喊小的。”牢头点头哈腰地说罢,便识相地出了门去。牢门虚掩着,光线昏暗的牢房中,只剩下夕照与周喜两人。
    “你来干什么。”周喜扭过脸去,不看夕照。身上的宦官衣袍已被换成了囚服,虽然破旧肮脏,却也还算齐整;面容较平时有些苍白,所幸并未显得太过憔悴,可见他这几日应是没受什么大罪。夕照心中稍安,蹲下身来,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周喜面前。“这是碧桃托我给你带的点心,她说都是你平时爱吃的。”
    “你们!什么意思!”周喜神色突然一变,猛地昂起头朝夕照怒吼起来,伸手大势一挥,将食盒掀翻在地。盘盏噼啪跌落一地,点心咕噜噜滚出老远,缓缓停在了墙边的角落里。
    “你们这对狗男女,谁要你们来猫哭耗子!滚!”周喜发狂似地高叫道,眼中尽是鲜红的血丝。
    夕照依然蹲在地上,静看着周喜将食盒掀翻,面对着他血红色的怒视,却半点也不见着恼。“我知道你恨我。”夕照说着,伸手将散在地上的点心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了干净,又一个一个,重新放回了食盒。“可碧桃并没有做错什么,她这几日来日日以泪洗面,又怕你在牢里遭罪,才叫我来看你,叫我嘱咐牢头好好待你。你恨我也罢,但别因为我,辜负了碧桃的一番心意。”
    “她的心意?”周喜狠狠白了夕照一眼,“她怕是巴不得我死了,好跟你双宿双飞去罢!当初不过是被宫女们欺负得惨了,你又不要她,她才勉强跟了我,其实心底里根本没把我当回事!以为我不知道,我可是清楚得很!实话跟你说吧,我也根本没把碧桃当个什么东西,只不过她心里想着你,念着你,我才把她抢过来的,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让你什么都得?我周喜哪点比你差,凭什么我就什么都没有,凭什么我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凭什么!!”
    “周喜兄……你……居然这么恨我……”夕照口中淡淡的,心里却涨满了说不出的酸涩。初入宫时同食同寝的日子仿佛还是昨天,一个晃神,那眉眼弯弯的笑模样竟变成了这样一张愤世嫉俗的面孔。一切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不一样了?是自己受伤养病那时,还是初入都知监那时,抑或是更早的某时?夕照曾努力想过,却始终不曾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面对着眼前这几近扭曲的脸庞,只余一阵一阵,难言难表的凄然。而周喜却似并未洞悉到夕照的伤感,只是毫不顾忌地沉浸在自己不断膨胀的怨愤之中。“恨你?哈哈。”他冷冷笑着,好似三九寒风般刮皮刺骨,“没错,我就是恨你,我恨不得你死!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了那么多,到头来却不明不白地成了替死鬼;而你什么都没做,却能这么轻轻易易地贴在皇上身边,受皇上宠幸,受宫人攀捧,享尽荣华富贵,享尽我想要的一切!你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是你偷来的,对!都是你从我这偷来的!这些本该都是我的!哈哈哈哈!你这个小偷!你这个假太监!你这个骗子!哈哈哈哈!”
    周喜一边怒骂着,一边抓起地上的稻草狠命朝夕照扔去。夕照听着周喜近乎疯狂的话语,默默然不发一语,任凭稻草落在自己的帽上,肩上,任凭扬起的灰尘迷进了自己的眼中。“你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周喜不停地扔着,手上的镣铐也随之躁乱起来,嘎啦啦狂响着几要震穿耳膜。半晌,他终于扔得累了,停了手,也停了口,牢房中又在顷刻之间安静了下来,直静得似乎能听见那最后一把稻草飘落下的声音。
    “你走吧。”周喜无力地说着,声音仿佛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年,“我不想再看见你。”
    “你不要误解碧桃。”这一次,夕照终于依言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嘴上说着碧桃的事,半点不提方才周喜那些尖锐似刃的疯言疯语,“碧桃……她从未想要离开你。我这次来,其实是她托我想办法来救你的。”夕照走到门边停下,语气依然平静如常。
    “哼。”周喜塌着身子靠在墙上,低垂着脑袋,好似精气已然耗尽,只剩下了这副干瘪瘫软的躯壳,“若被你救,还不如死了。”
    “……抱歉。”夕照低低说了一句,推开牢门。
    “浮生如梦啊——”夕照迈出牢门的刹那,忽听背后的周喜喃喃唱起曲来,听得不甚真切,只觉好像是什么小戏的曲调。长长的拖音终于唱完,一句话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好擦过夕照耳畔。
    “你可还记得……那年冬天,乾清宫西,西暖阁外?”
    “你说的是……我还在直殿监那时?”夕照住了脚步,半回过头,答道。
    “不错。那日我来找你,我们坐在石阶上说了好久的话……”
    周喜说着,竟是轻声笑了一下。
    “……那日的夕阳,真美。”
    霎时间喉头一阵酸痛,夕照眼圈一红,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记忆中那抹夕阳绚烂有如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燃烧着,顷刻之间便将冷却了多年的心绪炙烤得火红而滚烫,直烫得要熔化掉心房。
    ——可事到如今,就算心就此熔成了水,化成了灰,又于事何补。
    “周喜兄……多多保重。”
    夕照再不敢回头,只得尽力掩饰着情绪,留下了一句夹杂着哽咽的话语,快步离开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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