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里的小确幸

后来他没再聊到我，直播里东拉西扯了四十多分钟，我原本就站在门外想等着他出来，转念一想，倒也不急，兴许能从他直播里听出些平时听不到的秘密呢。
    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林原悉还没睡，假腿脱下来靠着墙放，鞋子还连在脚板上。他坐在茶几前正戴着耳机打字，全然没意识到我已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站在他身后，我把林原悉打字的模样敲了个一清二楚——他交叠着半截的双腿坐在地上，膝盖以下的残端搁在茶几底层，前胸靠近茶几，两个尖端在键盘上快速移动，林原悉的胳膊和小残端都很灵活，噼噼啪啪的声音虽然慢了些，但对于他的两只胳膊来说，能打出这个速度来已经足以让我瞠目结舌。
    我又往前迈了一步，此时林原悉正微皱着眉头盯着电脑屏幕，似乎是对某句话不太满意，伸着半截胳膊把才打出来的一句话又按着delete键全删掉了。
    除了假肢的林原悉，即使在做一件我此前完全无法想象的事，但却看着真实了许多，即使明明知道他穿上假腿后会有傲人的身高和更加灵便的活动力，我也还是更习惯于看着这个脱去假肢，真真正正的林原悉。
    他抬了一眼，终于看到我，却也被我给结结实实地下了一大跳。两个残肢把耳机从头上粗鲁地扒拉下来，电脑屏幕啪地一扣，瞪大了眼睛问：“姐姐、你、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有一会儿了吧，刚上厕所来着”
    “哦……”他低头看到自己摆得很舒服但却不美观的双腿，赶紧伸直，双臂分别抵着身后的沙发和面前的茶几，坐立难安的样子
    “你在……创作？”我抬了抬眉，也坐在地上，茶几下面是一张很大很厚的米白色地毯，盘腿坐着舒服极了，我往林原悉那边靠了靠，“写什么呢？给我看看行吗”
    林原悉吐吐舌头，说：“就更新小说，都是胡扯的”他坐直了身子，“暂时别看吧，还没写好呢”
    这是不好意思了？那你给耽美广播剧配音的时候怎么没不好意思？
    想归想，我也没说什么，看着面前有杯水就拿起来喝了
    “这么大一男的怎么还用吸管”那吸管轻轻打在我脸上，我抽出来作势要扔掉
    “别！我用吸管喝水……比较方便”
    我看了看杯垫的位置，又看看林原悉又搓起来的残肢，这才了然
    “原悉……”
    “啊？”
    “今天…我说到你不开心的事了，对不……”
    “不不！姐姐你千万别道歉，是我太敏感了，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
    “咱们认识也有五年了……”我垂着头，看着林原悉剪裁缝合好的裤腿，“可我都没怎么关心过你，去美国以后每次视频总在说我自己的事，回来了以后也不多和你沟通沟通，就瞎说话瞎担心”
    “姐姐你别这么想，我喜欢听你说的事，你担心我，我也知道是为我好”说出这话，林原悉还挺不好意思，赶紧正色道：“反正都挺好的！”
    我轻声笑了，抬头问他：“大学里有喜欢的女孩吗？有女孩追你吗？”
    “都没有”林原悉撇嘴，“姐姐，你知道我……”
    “我知道，我出国两年多了，可你还在喜欢我”
    林原悉半张着嘴愕然愣住，时隔多年又被我说了出来，这家伙又给我憋屈了一回
    “我不是不喜欢你……”我盯着眼前的电视机，想到睡前听着林原悉直播里说的话，“我没跟你说过我的想法，是因为…我自己都没准备好。”
    “姐姐……要准备的……是我吧？”他的声音沉下去，像是喉咙里含着块东西，声音里的不情愿已经显而易见，但林原悉还是深吸一口气，说了出来，“我这个样子，就算做到了自理，想赚钱养家，也不容易。我知道你肯定会觉得我想得太远，可往近了说，没了我爸妈，空拿着一张毕业文凭，我连自己都养活不起”
    我没想到，从来没想到，林原悉会亲口讲出最残酷的现实。在我心里林原悉仍旧是那个小我五岁的男孩，即使他年岁长了，个子高了，我也从来没设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他肩并肩坐在一起，聊生活、聊现实。
    我贴近了林原悉坐着，伸手摸他的头，却又不可控制地，将手下移向了他的脸颊。
    “但即使我能做的这么有限，姐姐”他的喉结滑动两下，“我也还是想和你在一起，特别想，拼了命地想”
    他的脸蹭了蹭我的手心，我的另一只手也抚摸上去。双手捧着林原悉的脸颊，我的大拇指扫过林原悉薄薄的嘴唇，“原悉，两年多了，我总会想到在酒店的那天晚上，我让你亲我，你亲的是额头。你和他们不一样。我、我……”
    林原悉，你于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存在，我多怕多往前迈了一步便会把这一切的平衡捣得混乱不堪。年龄的差距、残疾人与健全人的差距，我怕极了它们哪怕现在不过是一道裂纹，但却在我接受你以后，被现实生活硬生生撑大，变成深不见底的峡沟。
    林原悉本在盼望着我把话说完，但我没再说下去，亲眼看着他本舒展开的眉毛又皱得伏满了阴郁。
    “姐姐”他跪着“站”起来，低头注视着我，漆黑的眼眸里是深邃的沉着，“一年，再给我一年，绝对不会更久，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你没说完的话，下次我一定会让你说完”
    但是，我和林原悉，谁都没等到一年以后。或许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我们一年又一年地耗，忍无可忍加了点猛料。
    第二年夏天，我受不了美国的工作与生活压力，辞职回国，与我搭乘同一架飞机逃离美帝的，还有张寒。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落地，我还没顾上活动自己酸胀的胳膊腿儿，张寒突然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小盒子，我不傻，一下子懂了
    或许是太熟悉了，我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张寒厚脸皮地跟我上了一辆的士，不顾的哥师傅一个劲儿地往后视镜里瞥，开足了战斗力，平时我就斗不过他那张嘴，更何况是面对一个刚回到祖国母亲怀抱，精神满满准备为了推销自己和我大战八百回合的话匣子。
    “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举棋不定的，不就是为了那个小孩么”
    “你好歹也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出国留过学的人，你怎么不往前看看呢？非得认那个好几年前认识的小家伙不成？”
    “他小你五岁啊，我大你三岁你有时候都说我幼稚，我就不相信你真能接受姐弟恋？”
    “何宣，我知道你不傻，你说，就算你们能成，你爸妈能同意？”
    “就算你爸妈同意了，你自己受得了？他缺胳膊少腿儿的，你跟着他不是活活找罪受吗？”
    “你闭嘴！”是，我知道林原悉重度残疾，我知道他的情况谁听了都得皱眉，可我就是不许别人拿他的身体说事儿，谁都不行！
    “何宣，你……”
    “你知道他能自己洗衣服做饭吗？你知道他能自己开车吗？你知道他现在都能写小说挣钱了吗？知道他有多努力吗？”
    “瞧你这口气，你是TFboys脑残粉吧？”张寒声音越来越大，“努力管用吗？长得好看管用吗？你俩加起来拢共才十根儿手指头，他不穿假肢立着都没你高！”
    “你再说一句？！”
    “我就再说了，何宣你以为你自己有多高尚？你要是打心底里心甘情愿跟着他个残废，至于拖到现在都不跟人家好？”
    张寒的话如一记铁棍狠狠抡在我的头上，我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咬牙切齿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